灵力散溢,屋内热风骤起。
岳渐青近乎以为自己将重演一遍被面具人压至跪地的场景,但不过一瞬,雁觉灵便移开视线,收走了灵力。
房里再度陷入沉默。
岳渐青抬眸望去。便是背影,也能看出他此刻极为不耐。
所以这个人,到底想从她这里听到什么?
她按下不忿,努力斟酌,忽而灵机一动。
“渐青所言非虚。若……若少宗主不愿宗门名誉因联姻破除受损,我也可以接受休书……”
——“咔嚓。”
伴着这声脆响,他面前那道竹栏从中断裂。
岳渐青彻底闭了嘴。
势不如人,她一点也不想变成下一道竹栏。
安静重新流动。
很久,雁觉灵道:“我已安排人手去追查绑匪,联姻不会解除,也不会再有不长眼色之人宣扬此事。
“夫人也不必忧虑宗门中人。莲袂不是什么贵人,父亲的妾侍之一罢了,便是曾经执掌中馈,你我之事,她也无权过问。我母亲早逝,除了父亲,夫人在宗里无需向任何人俯首。”
……曾经?
莲夫人被夺权了?
雁觉灵侧过脸来,眉骨逆光化为一道剪影,棱角分明。他语速缓了些,竟给人一种错觉,仿佛那些未尽之意,名为解释。
“中馈之事已由三长老接手,他行事向来谦和,夫人大可安心。至于莲袂,她此生,都不会再见到夫人了。
“还有夫人院子里的人,我着人去查过,非但此次护卫不利,平素也各个贪赃纳贿、相互争斗,没一个干净的,已全数进了法司。”
他顿了顿,像在等什么。
片刻,他深吸一口气,道:“罢了。夫人放宽心,好好养伤。外头还在巡查阵法缺漏,近些时日,莫要随意出门。我……”
——“近些时日,莫要随意出门。”
——“近些时日,莫让二小姐出门受了磕碰。”
他后面说了什么,岳渐青已听不到,只觉老谷主背影在这一刻和他莫名重合。总归是同一群人,想要将人变成花瓶,想要将人束之高阁。
“夫人?”
岳渐青一个哆嗦,倏然回神。不知何时,雁觉灵已走近床边,眼底含着一层寒光。
要命,她怎么在这种时候走神了。
雁觉灵没再靠近,撂下弟子命牌和一块蝉型法器,漠然道:“夫人既然心神疲惫,便继续卧床休养,我调了可靠之人侍奉你养伤。若还有事,可传音唤我。”
他似是彻底没了耐心,最后一句说得缓慢至极。
听话听音,岳渐青明白。他言下之意,无非是“无事别找他,有事也别找他”。
她扫一眼陌生法器,柔顺应是:“我知道了,不会再给少宗主添麻烦。”
雁觉灵沉默半晌,讥诮一笑,掉头离开。白狼朝岳渐青摇摇尾巴,也跟在了他身后。
这古怪灵宠,看来当真为他所养。
两道背影慢吞吞消失在视野间,岳渐青肩膀一垂,倒回床褥。
手腕却忽而一凉。
定睛一瞧,是条白色灵蛇,正往她手腕上攀。
蛇是雌蛇,约有花茎粗细,吐着信子朝她摇尾巴。
怪了,怎么这傣哥城,什么灵兽都爱摇尾巴?
不过蛇这般小,大概不曾筑基,或许连识海也未开。她伸出精神力试着一探,果然是只幼崽,脑袋空空,灵力也空空,让她想起少年时同母亲救的一条凡蛇。
既然它选了她,就留下吧。
她再也不会让那些任人宰割的过去,重演在她们身上。
*
三更天,明镜宗驻地灯火通明。
雁觉灵自战报中抬眸,眉目倏然一凛,凝神沉入识海。
烟尘四起,黑云燎原。
低矮沙丘和小型雅丹各不成群,三三两两嵌进夜色,活似几个人头从戈壁底下伸出来。天际线上矗立一座黑石山,岩浆在石缝间隙呼吸出一抹妖诡锈红。
硫磺味裹着热风,凿进每一块沙砾。但这味道却愈来愈稀薄,风传来一种崭新气息,像空气混着冰茬灌进肺叶。
烟尘与云团发出轻微颤动,辽远夜幕外渐渐响起冰裂声,极细微,似乎来自封冻地壳深处。须臾,如光束穿越林间般,开始有冰屑糅着雪粒刺透烟云,坠入无人戈壁。
玄袍人便自那束雪带中翩然落于沙丘。
下一瞬,沙丘之下烈焰起。一线火龙伸出爪牙,直袭玄袍人面门。
不同于昨晚提人溃逃那番狼狈,玄袍人今夜姿态灵巧,轻而易举避开火龙,甚至随手将它雕成一条冻龙。
“少宗主果有大将风范,八风不动,想必少夫人灵府封冻一事对西南战局可能造成的影响,尽在少宗主掌控之中。哦——”玄袍人尾音恶意一挑,“还是说,少夫人还不曾告知少宗主这件事?”
戈壁陡然震动。
雁觉灵于沙丘后显露身形,鬓发散落在风中,瞳仁间流着一抹妖冶锈红。衣襟大敞,锈色纹理如同匀称血痕,攀于胸口每寸脉络。
他音色低哑:“说清楚。”
这副形容让玄袍人话音凝塞,少顷才再度开口。
“雁少宗主将曼塔雨林视为御魔屏障,可若有朝一日魔气大涨,反将满林荒兽噬为异兽,整座雨林化为魔林,少宗主又当如何?人若是染了魔,可当真药石无医了。
“巧得很,在下刚好新得了个法子,能将灵府与识海短暂封冻,虽不治本,但能将魔毒防上一时,不也算解了雁少宗主燃眉之急?”
“恰巧,在下又得了只染魔的小东西,少夫人便试了试……”
还没说完,烈焰已一鞭卷上去:“你拿无辜之人试魔?!”
较之沙丘火龙,这一鞭可谓威力浩大。玄袍人仓促闪身,避过大半,仍被鞭梢火舌燎上脖颈。
新一鞭眼见又至,玄袍人避无可避,索性立于原地,冷声道:“少宗主怎知少夫人不是自愿?”
这一声立竿见影,已成大网的火龙原地溃散。
雁觉灵掀起眼皮,死死盯住玄袍人:“自愿?……你?”
后两字极轻,玄袍人没听清,却也不在意:“没错,少宗主若是不信,大可回去探查一番。也让在下开开眼,看看大名鼎鼎的十八岁金丹,能不能化解在下给少夫人灵府留下的冰封禁制?”
雁觉灵语气愈发阴森:“凡人之身无识海庇佑,灵府能承受几次修士探查?”
玄袍人:“旁人探查她受不得,在下的探查,却未必。少宗主覆上我这丝灵识,自可保少夫人安然无恙。”
玄袍人留下一丝灵识,如到来之时一般,披上雪带,回返夜幕深处。
很远,还能听见那喑哑之声桀桀大笑:“在下还有一笔生意,等少宗主验过了货,再来同少宗主谈。”
雁觉灵闭目须臾,深吸一口气,一把火烧掉那丝灵识,将神识抽离。
识海再无一人。
火山依然无声,锈红密网攀附其上,纹路间却沾着几片雪粒,随即,跃出几丝不为人知的澄澈火红。
*
一阵热风卷过竹楼,有人一把推开房门,脚步却在门口停住。
屋里没点灯。
这是驻地正院,但因着雁觉灵下了结界,那些忙于军务的喧嚣人声与灯火都被夜色隔离。岳渐青仅能影影绰绰看到一道人影,像墙一样堵在门口。
她从床上探出身子,去点床头小灯:“是少宗主吗?我……”
没有灵力,她向来无法黑夜视物,又对房子不熟,没估量准距离,一个错手,跟灯一起栽了下去。
但意料之外,疼痛没有发生。
墙疾冲而来,将她连人带被接住。火系灵力拂过她额前,在空气中打了个哨响,视野骤亮。神经还没来得及向大脑发出预警,一只手虚虚覆下来,将那些刺目光源挡在她视线之外。
身体重新陷入柔软床铺,雁觉灵声音在头顶响起:“刺眼睛,等下再看。”
……前倨后恭。
岳渐青心底冷笑,面上却依然一脉柔弱。
“少宗主深夜前来,是有要事?还是……那匪徒有了消息?”
雁觉灵沉默不语,良久,收回手。
岳渐青睁开眼。
他脸色淡漠如旧,语调也平铺直叙:“你很关心他的下落?”
岳渐青:“那样一个人,不亲眼看他被捉住,总是有几分不安的。”
雁觉灵移开眸子,眼睫颤动几下,忽地低低笑了。
这笑声与那些带着嘲讽意味的笑截然不同,危险远超晌午。岳渐青浑身汗毛都炸开了,下意识后退。
雁觉灵倏然抬眸,嗓音低沉,如同耳语。
“夫人怕我?”
岳渐青定了定神,摇摇头。
“那夫人可有话同我说?”
岳渐青微微睁大眼睛,摆出一张无辜面孔,同他茫然相望。
他骤然倾身,逼近岳渐青。
这人个子太高,能将灯火悉数挡在身后。面孔便彻底隐进阴影,看不清神情几何。
“既如此,得罪了。”
不待她反应过来,他手掌再度覆上她双眼,动作极快。一阵温热夏风拂过眉心,熟悉得像某种错觉。
一触即离。
他直起身,手背上青筋一条条绽出,战意暴涨得如有实质,甚至吹动了衣摆,范围却都精确控制在他身周,不曾靠近岳渐青半寸。
一丝不解划过她脑海,但不过蜻蜓点水,很快被抛之脑后。
她柔声问:“少宗主究竟为何前来?”
雁觉灵抬眸,深深望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被他这么一望,那些故作娇柔的腔调忽然就这么卡在了她嗓子里。
“无事。我还有军务,夫人休息吧。”
他转身踏出房门,背影从窗口缓缓消失。
岳渐青在床沿蜷缩须臾,晃晃脑袋,静下心神,沉入识海。
雪光明亮,融于冰原。
她走近冰河,撩开领口,对着冰面一照。
一道鲜红灼痕横于颈侧,气息霸道刚猛,疼得她想噬人。
她抚平领口,唤了声箜篌,音色清冷,语气端正。
下一秒,冰面倒影身形拔高,淡青大氅迅速转为深重玄色。
岳渐青戴好面具,嗓音喑哑,意味深长。
“走吧,该是我们去谈生意的时候了。”
——世间居然有法子能御魔于识海之外,这样一块肥肉,她不信有哪个沽名钓誉的世家少主会放过。
阿娘,再等一等女儿。
从明镜宗脱身之机,就在这一两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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