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今天傣哥城天气真好,所以雁觉灵到底为什么这样?】
岳渐青:【因为他是个天赋型修士。修士神魂强大,便能同时拥有向导和哨兵之力,可靠自己渡过心魔,也就是你所谓自发调整SAN值和精神域异常等级。】
箜篌:【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你不会在避重就轻吧?】
岳渐青安静良久,才说:【是。】
毕竟这很难不避重就轻。
自那日她凶过雁觉灵,他每晚都回竹楼住。那般个子在窗边矮塌蜷成一团,整晚可怜兮兮,姿态极为刻意。
他也不在她面前再绷着那股高冷劲,死人脸撕得一干二净,却从不问她与玄袍人是何关系。
比起冷面阎罗,似乎才这是本体。
至于为何他要在人前裹一身寡言高冷皮,岳渐青不打算探究,甚至原本都不愿跟他同流合污。然而她只捡过一次柔弱小白花面具,还没戴好,他SAN值就蹭蹭往下掉,吓得箜篌一秒掉线三百次。
……这太奇怪。
回驻地第一晚她难以视物,险些掉落床下,他第一次向她袒露善意。她还暗道他前倨后恭,可这几日下来,他又仿佛切实将他们视作夫妻。
不是联姻,没有盲婚哑嫁。
未曾整年素不相识,也不曾经历挟持、受伤与瞒欺。
但她不能忘,她也不可能忘——她心口横着剑伤,阿娘还昏迷在药仙谷绣楼上。
箜篌:【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岳渐青:【没有必要。无论他给出何等答案,关于另一个答案——在我想要带阿娘离开十宗一事上,他都只会以恶角出现。那便不如默认,他在每个问题里都是恶角。】
箜篌:【我不明白。】
箜篌:【但恶角来了。】
岳渐青放下向导教材,从冰原望向窗外。
竹林葱郁,雁觉灵带雪狼疾驰其间,便也将翠竹映成枫火。
他回来得一天比一天早。
踏入结界瞬间,雪狼卸下一身凛冽,朝她疯狂摇起尾巴。
她不免一瞄手腕。
白蛇身躯又大一圈,没摇尾巴,正松松盘在上面睡觉。
就低头这么一会,白狼已扑进屋子,一进门,就围着她手腕哼哼唧唧绕圈。白蛇不堪其扰,缩起脑袋,将自己缠成死结。
雁觉灵声音自身后传来,含着明快笑意:“今日天气不错,去城里转转?”
岳渐青瞥他一眼,语气冷淡,能在模仿雁觉灵大赛里排第一:“外头还在巡查阵法缺漏,近些时日,莫要随意出门。”
“巡查不是假话,”他吞吞吐吐,扭开脸,轻咳一声,“我那次,没动过将你禁足之意。”
——那次。
所以另一次提及什么金屋、树屋、岛屋,他当真动过念头,想把她锁进第二座漂亮笼子。
而他口吻,这样轻描淡写。
就仿佛他们想锁一个人,如想挥走一只飞虫,念头起得如此轻松随意。
几日里她本已将那种恨意藏好,偶尔还生出几分恻隐。可就如她对箜篌所言,他注定是恶角,注定会挡她前路。
她垂眸,将一瞬波动敛下:“不是要出门吗?我有个地方想去。”
……
城南,阿诏街。
雁觉灵跟在岳渐青身后穿梭大小巷子,见她对一草一木如数家珍,颇感惊讶:“夫人来过傣哥城?”
岳渐青:“……”
几天下来,她也算摸清他喜好为何,索性继续遂他心意,按本心发出冷嘲:“我是否来过,你会不知?我自幼生平,怕是都在明镜宗案头。”
这是实话,只她向来以为,没人会看。
“但我阿娘来过,”她在一间铺子前驻足,“她嫁人前,出谷历练不多,故而后头这二十几年,对哪一处都回味深刻。”
雁觉灵沉默很久:“待战事平息,夫人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岳渐青笑了一声,踏进铺子。
大堂昏暗无人,只门口摆了张矮凳,上面是名小童,怀里抱着药杵,睡得七扭八歪。
岳渐青一把夺过药杵,照孩子脑袋连敲三下。
箜篌:【?】
小童“哇”一声,哭了。
她栽下凳子,四脚朝天,开始打滚。
雁觉灵:“……夫人,你若心中有气,可对我……”
嚎啕小童忽然尾调一变,嚎走一个音。
随即,她闭上嘴,一路地板动作,滚进了柜台。
箜篌:【???】
雁觉灵:“……”
很快,小童又一路滚回来,扔下一只钥匙,抢回药杵,重新爬上椅子。
她继续打起了瞌睡。
箜篌不解,箜篌大为震惊。
但雁觉灵看明白了。
“傀儡。”他轻声感叹,“不知是哪位前辈,当真大才。”
岳渐青没吭声,捡起钥匙,穿过大堂,推开后门。
一间寥落庭院现于眼前。
院中满是枯黄矮丛,正中栽着棵巨木,抬眼望不到树梢,但方才从街上看,却一根枝条也没伸出房顶。
巨木树干很粗,要几人才能合围,上头密密麻麻,满是菱格纹路。走近了才发现,那纹路将树干分成一格一格,活脱脱一个百子柜。
岳渐青踱进枯丛,按母亲所传,变换脚下步法。半柱香后,她于巽位站定,将钥匙送进树干。
整座巨木发出震颤,抽屉如齿轮般,往四面八方轮转。几息,树止住颤动,一间格子正对岳渐青,“咔哒”一声楔入木槽。
抽屉弹出来,里头摆着一只针灸包,微微泛黄。
二十几年,它终于得见天日。
那是阿娘耗费无数心血所制金针,本要以它配一套独创针法,参与大比为宗门争光。
可世事无常。
离开这间铺子后,阿娘再也没能踏出药仙谷辖域一步。
“是丈……是阿娘的针?”
雁觉灵声音倏然于耳畔响起。
岳渐青吓了一跳。不知何时,他已与她并肩而立。
……就离谱。
枯丛为阵,解法繁复。阿娘当年默阵图便默了三日,他竟然只看她走一遍,就能全数记下?
甚至他还改口跟她一起喊“阿娘”?
寻常丈夫同岳家再亲近,也只近岳家男子,但即便如此,也从未听过哪家丈夫称丈人为“阿耶”。更别提药仙谷在十宗中仅仅行五,她本人更出身旁支,在明镜宗门人嘴里,几与散修凡人无异。
这位魁首少主,莫不是那日真把精神域烧穿,没恢复过来?
箜篌:【没有,我确认过了,现在的异常等级还是S 。】
岳渐青:【……大人说话,你先睡。】
箜篌:【……】
岳渐青收好布包:“是我阿娘的针。”
她把“我”字咬得很重,雁觉灵听懂了,闷闷笑出声:“饿不饿?这条街有间食肆,开了一千余年,很是有名。”
岳渐青:“勐象楼?阿娘去过,她很喜欢。”
她和阿娘口味相似,自小便喜食酸辣。但药仙谷认为女眷布衣蔬食有益繁衍子嗣,膳堂供给便极为清淡。阿娘不喜,时常将那些记忆美味说与她听,勐象楼是其中极浓墨重彩一笔。
只是,以她在明镜宗所闻,雁觉灵应当不重口腹之欲,非嗜辣之人。
她问:“你去过?合胃口?”
雁觉灵点头:“想来也会合夫人胃口。”
……
一炷香后。
勐象楼二楼。
岳渐青第三次唤来跑堂:“给他加一份椰乳。”
跑堂瞅一眼桌子,垮起个脸:“仙长,今日统共进了三桶椰乳,掌柜已吩咐人加急去买了,您看,可否等等?”
岳渐青掉头端详雁觉灵,见他耳根几近红成两只熟虾子,又问跑堂:“可有牛乳?”
雁觉灵立刻拒绝:“我不必……”
岳渐青:“加糖。”
雁觉灵当即改口:“多加几勺。”
岳渐青不理他,嘱咐跑堂:“加一勺糖,与花茶水同煮,冒泡便离火。”
雁觉灵:“三勺!”
跑堂瞅瞅岳渐青。
岳渐青:“一勺半,去吧。”
牛乳很快上桌,雁觉灵吨吨吨灌了半扎。
“往日加了糖也有膻味,今日却不觉得。是因为花茶和火候?”
岳渐青点头。
雁觉灵清清嗓子:“夫人怎知我喜甜食,不喜腥膻?我平素都按宗规用膳,从不曾暴露喜恶。”
岳渐青:“……”
她下巴往桌面一点:“那想来今日不算平素。”
菜谱在他手里,菜上桌后甜辣对半。他用了大半甜食,辛辣之物在努力尝试,腥膻之物一口未动。
若这还叫“不暴露喜恶”,那只有一种解释——他们俩中间,有一个人是傻子。
她话音一落,雁觉灵就仓促移开了视线,瞧着已不再为辣意所扰,耳根却还是一片殷红。
岳渐青眨了下眼睛:【箜篌。】
箜篌:【啊,现在?】
岳渐青:【没错。这几日下来,我肩伤已无大碍,没必要再拖下去了。】
AI沉默几秒,还是选择先将监测感应接口投向对面。
雁觉灵正在红着耳根做深呼吸,偷感极重。他SAN值和精神域异常等级还算稳定,但心跳数高得有点吓人。
箜篌瞅瞅他,又瞅瞅岳渐青:【我觉得他生理指标有一点奇怪,你要不要看看再决定?】
岳渐青垂下眼睫:【不用看,我知道。心跳快而已,死不了,也疯不了。】
箜篌:【……我忽然有了一种想法,虽然我不懂我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是向导,我觉得,你以后一定会成大事。】
下一瞬,绿色字符闪过岳渐青瞳孔。冰原之上,数据流化为玄袍,一寸寸覆过元神。
她没再抬头,转身踏进戈壁。
精神域里天幕黑沉。半数雅丹已陷于岩浆,流沙里透着一层淡红,微微跃动,像暗河血管途经地下,又或某种根系四下生长。
岳渐青没再靠近,选了处寻常沙丘,大剌剌坐下,顺手化出一团雪粒做雪雕。待到戈壁主人现身时,她已雕好了一排雪犬幼崽。
“好久不见,雁少宗主。”
雁觉灵没出声,脸色极冷。
这次瞧着,他是真有几分心思想杀她。
可怎么还不动手?
她已经几天没实战了。
雁觉灵拳头捏得“嘎吱”响,但整个精神域风平浪静,气温半度都没升。
岳渐青反应过来:【啧,玩脱了。他以为岳渐青和玄袍灵府识海相连,这下是不会动手了。】
箜篌:【真的?为什么?你不是说,他是恶角?恶角不是更应该动手?】
岳渐青:【……这不重要。】
她问:“那笔交易,考虑得如何?”
雁觉灵深吸一口气:“换个条件。还有……若一定要在明镜宗留下禁制,我来替她。”
岳渐青:“这样吧,我们都各退一步。谈生意,欲速则不达,我不要求你现下就将少夫人送予我,大可以先来个短期目标嘛。但我暂时也不会去解她的灵府封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能将药仙谷弟子岳答风和至宝地火,从老谷主手里要过来。”
雁觉灵陡然抬眸,眼底暗色翻涌。
岳渐青心下一跳:“怎么,这很难吗?”
雁觉灵:“你认识我阿娘?”
岳渐青:“谁是你……”
她猛地住了嘴。
但雁觉灵眼色极快。
“你果然知道她阿娘的名字!她让你来的,是吗?”
他气息开始不稳。
“她向你求助?你们今日……这些日子,一直有联络?”
箜篌默默加入聊天:【SAN值又掉了,精神域异常等级正在往2S飞。】
声音空了半秒,箜篌说:【哦,更正一下,是在往2S 飞。】
但戈壁一片安详,连个火星都没着。
箜篌:【你说对了,他真不打算动手了。可这到底是为什么,怎么会有人精神域异常数值暴涨,但精神域比钓鱼空军的桶还平静?这话我都说累了,我以前辛辛苦苦写的观察记录算什么呢,我投的IPSC论文又算什么呢……】
岳渐青:【也就是说,除了接阿娘离谷,他于我而言,没用了。】
箜篌:【……啊?】
岳渐青不答,只启唇一笑:“少宗主不答应也无妨,在下既然进得了明镜宗,药仙谷也不是去不得。少夫人许久未见母亲,想来是思念得紧……”
“——我答应!”
雁觉灵咬紧了后槽牙。
“但你要履行承诺,尽快解去她灵府的封禁。”
箜篌:【……啊?为什么?我错过什么了?】
岳渐青冷嗤一声:【大约是他觉得,阿娘在谁手里,我就会受谁摆布吧。】
箜篌恍然:【所以你今天才带他来阿诏街!】
岳渐青笑笑,起身踏上雪带,回返天幕:“既如此,我便恭候少宗主的好消息了。”
……
勐象楼这餐饭,结束得极匆忙。
雁觉灵一清醒便目光躲闪,不肯同岳渐青对视,也不肯让她挑起话头,只匆匆催她回宗门驻地。
岳渐青也不急,一路同箜篌笑着调侃:【放风的日子结束了。阿娘到傣哥城以前,他都不会放我出去了。】
当晚雁觉灵没回竹楼休息,岳渐青难得睡了个好觉。可次日一早,她还没用早膳,雁觉灵急急赶了回来。
岳渐青:“你……说什么?”
她只觉自己在听天方夜谭。
雁觉灵长睫一敛:“夫人遇……你到傣哥城那日,我就着人去接阿娘和地火了。傣哥城常年潮湿,阿娘昏迷多年,于此处气候不合,我便做主,将她送去宗门药峰。
“我本想着,夫人的伤……伤势未清,不适合车马劳顿,待恢复再送夫人回去。是我疏漏,忘了夫人已一年未见过阿娘。
“傣哥城这边航线不多,我昨夜临时从吴金城调了飞舟来,但准备不足,夜里难以出行。不过夫人放心,现下都齐全了,可以立刻出发。我……这便送夫人回宗。”
岳渐青大脑一片昏沉。
待回神时,他已牵着她衣袖,将她带进飞舟一间明亮卧房。
“飞舟起飞时会有颠簸,夫人若有不适,便同我说……”
他把她安置进窗边矮塌,自己巨大一只,蹲在她面前絮絮叨叨。
岳渐青伸出手指,轻轻一扯他袖口。
“雁觉灵。”她说。
唠叨戛然而止。
雁觉灵整个人僵在她面前。
他仰脸望她,瞳仁黑白分明,嗓子里只发出一道慌张气音:“嗯,你说。”
岳渐青:“你……”
房门却忽地响了两声。
雁觉灵骤然拧头,一开口,语气极为不耐,几乎和侧脸骨相一般锋利:“谁?”
“主君,是我,城西防线有异动,属下不敢擅专……”
岳渐青听出来了,这声音是雁觉灵副手之一,平素经手都是要紧军务。
她又拉了他袖口一下。
他立即回头,刹那间,眉眼线条卸去凌厉。
岳渐青:“军务重要,叫其他人送我就好。”
雁觉灵蹙起眉头,抿唇须臾,站起身来:“我处理好军务就回宗,你想说什么,那时……可否都说与我听?”
她垂眸须臾,换上一张淡淡笑脸:“好。”
他一怔,瞳孔微震,溢出一点光来,有些烫人。
“我走了,”他说,“等我回去。”
他下了飞舟也没有走,就站在原地目送飞舟升空。隔着窗子,岳渐青似乎还能感受到他眼底那些灼灼星光,直到飞舟越升越高,驶入云层。
他留的都是好手,飞舟一路格外平稳。
很快到了晌午,一位剑修提着食盒,笑眯眯敲开门:“主君说夫人喜酸辣,我昨夜特地跑了趟勐象楼,跟他们买了一大锅汤底!”
岳渐青接过食盒,正要道谢,飞舟一晃,猛然下坠。
舟身在万尺高空翻滚倒转。
一片混乱中,她听见了一道熟悉笑声。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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