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刚刚过半，北方的风就硬了起来。
海螺湾是片野海滩。
夏天北港旅游旺季时，不愿意跟游客去挤海星广场的本地人会来这边游野泳。不过眼下这个时节，海螺湾完全可以用“荒无人烟”来形容，附近没有任何在建或开发，直到数公里外才有一个海鲜加工厂。
一辆黑色福特从公路开下来，压过一地砂砾停在警戒线外。
常征走下车，清晨凛冽的海风让他不由自主地收紧了身上的皮衣。从终年炎热潮湿的昌武调来这座四季分明的沿海城市已有三年，但他依旧难以适应北港这种“一年刮两次，每次刮半年”的狂风天。
看见常征到了，陈啸祺就一路小跑过来，
“师父，是具男尸，海里泡好几天了。天哥那边还不能确定死因是溺亡还是其他…报警的是几个来看日出的大学生…”
陈啸祺今年25岁，毕业分配正赶上常征调到北港市局任刑侦队长。俩人师徒搭班，几个大案要案办下来对常征这个空降的队长心服口服。常征听罢点点头，又转过去看了看旁边那几个大学生，一个个惊魂未定，正哆哆嗦嗦地挨在一起跟洪梅做笔录。
常征走近蹲下，还没掀开殓布，尸臭与海水的腥味立刻扑面而来。他刚想开口，一个口罩已经递到手上。
“不用谢，常队。”
“…”
虽然没有回头看，但一大早就能如此平静噎人的选手，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市局的法医蓝天。
蓝天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常年医用口罩遮掉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云子般黝黑光亮却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眼睛，更要命的是谁的面子都不卖，较真起来局长都要惧他三分。
“行！那就具体说说吧！”
“死者男性，30到40岁之间，身高180上下，体重大概70公斤左右，初步估计在海里至少泡了3天以上。头部、四肢、躯干均有明显外伤，但尚不确定是人为还是在海里漂流时冲撞礁石所伤。”
常征戴好手套开始检查尸体，在海里泡过的尸体已经开始显现出些许巨人观特征，头部与四肢缠绕着近海的垃圾，暴露的皮肤上也贴附着不少漂浮物。常征扒开死者的头发，里面果然细细碎碎，全是藻类与贝类的残渣碎片。
“这飘得可真够远啊…”
这种尸体被冲上岸的案件，北港辖区每年差不多都有十几起，不过都集中在夏天洗海澡的时候，如果发生在根本无法下水的深秋，恐怕他杀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意外溺亡。
北港是东北亚吞吐量最大的天然不冻港，海运发达，航线上百条；同时，内陆的几条大河都从这里入海，支流众多海岸线漫长。虽然尸体在这片沙滩被发现，但其来路却有无数种可能。
大海为这座城市带来了“北方香港”的美誉、跨越世纪的繁华、以及难以计数的财富，而这碧海无垠之下，又有多少罪恶在暗流涌动呢？
就在常征思考之时，做完笔录的洪梅走过来，
“常队，笔录做完了，都没问题，信息也登记过了，我看给孩子们吓得够呛，要不先让他们回学校吧？”
“行，那洪梅姐你开车送他们回去，情况要跟学校交代清楚，以后有需要得随叫随到。”
常征冲那几个学生招招手，他们在海风中站了一早晨又吓得腿软，愣是半天没有人挪动地方。陈啸祺见状便跑过去，拽起其中一个人的胳膊硬是把他们拉到常征面前。
“刚刚洪梅警官应该已经跟你们强调过了，案情务必保密，尤其是不准发到网上”。
那几个大学生虽然看着一个个人高马大，脸上却还有几分稚气。应该也是今年刚到北港上大学的新生，属于会相信“北港的海上日出最浪漫”的年纪。
常征看着他们呆若木鸡的脸，也有些于心不忍，便拍拍他们几人的肩膀，
“没事哈，一会儿这位警察姐姐送你们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就当做噩梦了。”
“谢谢警察姐姐，谢谢警察叔叔...”
几人大概已经吓傻了，表情呆滞又行为人机地给洪梅和常征他们挨个道了谢，然后一脚深一脚浅地向警戒线外走去。没走出几步，其中又有人偷偷回头看，但马上就被陈啸祺喊住，
“还看！再看就跟你回学校！”
对方双肩一缩，立刻转过头去。
站在一旁的蓝天抡起文件夹一把拍过去，痛得陈啸祺直跳，“天哥！下手这么狠！”
结果常征和蓝天异口同声，“别吓唬人！”
陈啸祺被他们俩吼过有点尴尬，连忙岔开话题，
“啊！对了！师父，不是说新调来的副队长，今天报到吗？”
常征看着陈啸祺一脸嫌弃，
“报到不先去局里？直接来现场啊？你咋不让政工科在这儿支个桌呢？”
“我...”
陈啸祺语塞，失去了与常征继续争辩的力气。
这边正说着，突然从公路方向传来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声。
众人循声而望，一辆黑色川崎正穿过槐树林间金色的晨曦向这边飞驰而来。
骑车人一身皮装，红衣黑裤，戴了一顶黑色头盔。下了公路开到沙滩上之后也完全没有半点想要减速的意思。陈啸祺脱口而出，
“我艹！谁啊！这么野！”
只见来人终于在警戒线外停下，摘掉头盔掏出证件给线外的执勤民警确认过。又似乎询问了几句，民警转过来向常征他们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对方便大步流星地向这边快步走来。
陈啸祺几乎后退半步，
“咱...自己人啊？！他要不是掏了证件，看这架势我还以为是凶手回来毁尸灭迹呢！”
常征没有再与陈啸祺讲话，他微微歪着头，脸上带了一丝不明所以的笑意，看着来人一步步地走向自己。
此刻朝阳正盛，大海无言。
而海浪却仿佛命运一般汹涌而来，不可抵挡。
对方走到常征面前，表情严肃，眼神明亮。
站定，抬手，敬礼。
“常征队长！警员楚一寒向你报到！”
常征抬手向他回礼，礼毕，常征向前一步伸出手，
“楚一寒同志，欢迎加入北港刑侦大队！”
寒暄过后，楚一寒与常征二人快速同步过现场情况，便转过去向旁边穿着白大褂的法医蓝天要口罩手套。不料蓝天略微迟疑地开口，
“你是...楚...一寒？”
楚一寒愣住，立刻在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自己到达北港之后的日程：
前天抵达，昨天搬家，今天报到，本地不应该有人认识自己；
西北狼覆灭，至亲挚友牺牲、爱情的小火苗还没来得及扑腾，自己就进入保密期在上海的老弄堂里干了两年片警，所以也决不可能是从汉北跟过来的旧人。
蓝天见他迟疑，便摘下遮住了大半张脸的医用口罩，
“我是公大篮球队的蓝天”
看清了对方整张脸，楚一寒恍然大悟，手上动作快过脑子，紧接着就一拳打上去，
“你还真当法医了！不是说毕业要回去继承千万家产的吗？”
楚一寒下手不轻，蓝天想躲没躲过。挨这一拳之后把医用口罩又板板正正地戴好，递给楚一寒一双没拆封的手套就往回走，还语气冰冷地丢下一句，
“你记错了，是亿万家产...”
楚一寒眼睛瞪得老大，几乎立刻想要追上去理论，
“毕业五六年了，你这人怎么还是这个德行...”
常征伸出手臂拦在楚一寒面前，
“行了！不管是叙旧还吵架，等回了局里自己解决！”
楚一寒暗暗咬牙用鼻子出气，冲着蓝天的背影“哼”了一声。
北港市局离海边很近，隐约可以听到轮船汽笛与海浪阵阵。
常征将楚一寒的工位安排在自己对面。
楚一寒抻着脖子观察了一会他桌面上几摞码得整整齐齐的文件堆，又拿起放在最高的那摞文件上的魔方，冲着背对着他正在白板上画线索图的常征问，
“常队，你是不是强迫症啊？”
常征写板书的手顿了顿没说话。
陈啸祺轻轻咳了一声向楚一寒使眼色，他顺着陈啸祺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白板旁边的墙上贴了张“队内注意事项”，而上面第一条就是“禁止玩常征的魔方”。
楚一寒看看墙上贴的字，又把自己手里的魔方举起来，闭上左眼瞄准了常征的后脑勺，做了一个抛出去的假动作。
而就在这时，写完线索的常征正好转了过来。
楚一寒的手停在半空中，“... ... ”
常征看着他，正色回答道：“我没有强迫症”
随后便坐在一旁的桌子上，一双长腿随意地搭在一起，抬手整理了一下风纪扣，
“不扯闲篇了，咱们对下思路。”
常征带的这些人都是经验丰富的一线干警，其中甚至不乏像洪梅这样四十出头比常征从警时间还要久的老刑侦。短暂的团队讨论过后，常征很快理出思路，他与楚一寒各带一组按尸源线索与死亡原因两条线并行调查。
两组分别过了遍一个月内的本地人口失踪、并没有发现能够匹配得上的信息；而北港这一段时间基本都是大风降温天气，出海的私人船只游艇不多，渔船不走海螺湾，通过对附近几个码头的监控筛查，基本可以排除死亡后通过船只进行海上抛尸的可能。
听完洪梅的情报汇总，常征揉着由于两天基本没合眼而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嗓音有些嘶哑，
“那也就是说，死者在出海的时候应该还活着？”
洪梅点点头，“可能性很大”
“如果出海时还活着的话…那他杀的几率…基本就是百分百了。”
楚一寒咬着笔杆开口，说完便看向常征，对方继续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首先，死者肯定不是一个人出海，如果一个人出海发生意外，不出12小时失控船只肯定会被海事局发现，而且我记得监控里并没有一个人出海的情况；那如果是跟别人一起出海，无论是意外落水还是突发疾病，跟着的人一定会第一时间报警，除非...”
“除非…和死者一起出海的人，已经提前计划好要置他于死地”
楚一寒的话被打断，众人转过身去，只见蓝天用手里的报告书拍着玻璃窗代替了敲门。这几天不仅常征的人没怎么休息，法医组这几个也基本都是连轴转。蓝天虽然戴着医用口罩，但仍然遮不住满脸的疲态。等他走进来将尸检报告交给常征之后，陈啸祺已经拧开一瓶功能饮料塞到他手里。
蓝天把饮料放在一边，继续说道，
“死者死于突发哮喘引起的猝死，在落水前就已经处于气管肿胀与肺锁闭的状态了”
...
“那他身上的伤都不是致命伤吗？”
“身上的伤均属于拖拽引起的擦伤、以及漂流中与礁石碰撞产生的伤口。”
“那伤口...就是看着挺唬人”
...
在座的同事又零零散散地问了几句，常征终于从尸检报告里抬起头，
“这个，新斯的明注射过量是什么意思？”
“新斯的明是治疗青光眼的常用药，但其副作用之一是会诱发哮喘患者发病，如果不能及时就医，严重者在短时间内猝死的可能性很大。”
听了蓝天的解释，常征并没有说话，只是手指在桌面上断断续续地敲了几下。楚一寒看着常征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抬起落下，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刹那之间便抓住了常征对于报告书中无比在意的六个关键字。
“青、光、眼”
...
“哮、喘、症”
楚一寒甚至在心里跟着默念了一遍，然后唰地站起来，
“常队，明天我去扫一遍市内医院，按死者特征筛一轮青关眼与哮喘症的交叉病例。”
还陷在思考中的常征抬起头，他看着楚一寒那虽然已经不再年少却依旧意气盎然的脸，突然间觉得自己的太阳穴跳得更快了一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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