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如此盘算,陆显之方才能低下这个头。
何昭娆这件事上,黎皎皎毕竟是真是受了些委屈。陆显之也是折了自己颜面,给黎皎皎一个台阶下,免得黎皎皎面子下不去。
念及于此,陆显之心尖儿竟不觉升起了几分柔意。
如若一切跟从前一样,他会待黎皎皎好些,至少在雪川宗会颇多帮衬。哪怕黎皎皎性子不好,慢慢教也是,也不必一心把黎皎皎当作什么凶恶之物。
说到从前,他对黎皎皎的成见确实多了几分。
然而出乎陆显之意料之外,黎皎皎略略有些惊讶,面上却并没有什么受宠若惊之色,只缓缓说道:“陆仙师,我并不愿意归去雪川宗。”
她嗓音也不大,可周围之人皆听得十分清楚。
陆显之也是一怔。
陆显之虽语意求肯,但绝对想不到黎皎皎居然会拒绝,面上也生出几分惊怒之色。
不错,如今陆显之将内情知晓得十分细致,知晓黎皎皎是被何昭娆设计冤枉,知晓黎皎皎听见自己那么一番无情话语,知晓燕不屈也插手其中护过何昭娆。
但陆显之是个不常被人拒绝之人,当他被拒时,竟忽而生出黎皎皎不知好歹的念头。
他从来没想过黎皎皎居然会不答应。
黎皎皎还是这样不驯,这样不知死活。
纵然当了什么小门派的府主,黎皎皎仍是不识大局。
黎皎皎肯定不会去想,当她代表一个小门派参加神山之试时,已触及燕不屈的逆鳞。每次神山之试后,燕不屈就会清除那些不自量力参加神山之试的小门派,会寻出种种借口,一一清剿。
那时陆显之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切为了雪川宗利益,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玄天境群雄并立,彼此杀伐,岂非死人更多?燕不屈行事纵然狠了些,可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以为黎皎皎已经懂得一些厉害轻重,知晓属于雪川宗晦暗阴沉一面的利益之争。自己出口挽留,本是为了救黎皎皎一条性命。
一股火热恼意涌向了陆显之心头。当众丢脸也还罢了,陆显之尚不至于这般经受不住。可最要紧是,黎皎皎还是这样不听话。
难道她已被谢慈蛊惑,所以如此糊涂?
他本来因为误会黎皎皎生出几分愧疚,可如今那些熟悉情绪却涌上了陆显之心头,他冷冷说道:“我原是为了你好。”
我原是为了你好!
黎皎皎忽而微微一怔。
与陆显之相处这几年间,这句话倒是十分耳熟。可能陆显之不是每一次都说这一句,但大约意思总归是差不多。
那就是他是为了黎皎皎好,所以才管束这么多。
正因为黎皎皎不好,所以方才需要这样的管束。
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放不下。
从前黎皎皎并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告知自己无需在意陆显之对自己点评,为何心里总是有些不舒坦。难道她当真是一个十分介意别人看法,在意别人评价的人?
难道她终归是需要别人的肯定,方才能坚持下去?
如今雪花飘飘,映着陆显之那张清俊坚毅脸庞,恍惚间黎皎皎仿佛也看透了自己的心。
原来是因她每次拒绝陆显之,便仿佛不知好歹,拒绝了天大的好意。
黎皎皎轻轻一皱眉,她蓦然敛息,手指轻动,化出屏障。
周围之人如此凝视,黎皎皎便算想要说些什么,亦不大想成为别人围观对象。
如此设障,亦使旁人听不见自己如何言语。
她抬头,望向了陆显之:“自从入雪川宗,陆师兄总是对我诸多管束,我一直也觉得师兄待我很好。若是我令你不满意,自然是我做错了什么。”
“你助我接管丹峰,口里没有责备一句,却自行领罚。你不爱我招摇,总是管束我衣衫穿着。虽然有谢慈造成的误会,可我从前始终觉得,你对我极好?陆师兄,你心里真的很爱惜我吗?”
陆显之已经很久没有听着黎皎皎唤自己师兄,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彼时黎皎皎不知天高地厚,抬起那双漂亮的杏眼时,一双眸子里也蕴含了几分水色光辉,令人不觉为之而心悸。
他火气微敛,却说不出什么柔情的言语,仿佛变得笨嘴拙舌,不善言辞。
他忽而想只要黎皎皎对自己言语温柔恭顺,自己必然会——
必然会什么,陆显之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心若鼓敲,咚咚响得极快。
黎皎皎,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听着黎皎皎继续说道:“你总是让人觉得你心里有很深的情意,哪怕你没开口说出来,也不过是师兄不善于表达。所以哪怕亲耳听见你对燕仙长说的那些话,却仍不免想也许你只是口里这样说——”
“我会忍不住想,也许,你心里并不是那样的想。”
“可师兄喜欢的,永远是听你话的人,又或者依顺你的人。你不是因为对谁有感情,才对那个人十分严苛。而是想要那人听从你的话,才表现出对那个人的感情。”
“你越想那人听话,就愈显对那人情深意重。”
陆显之回过神来,冷冷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黎皎皎:“你对我并没有什么感情,听到我离开雪川宗,你也不以为意。如果那时我走火入魔身亡,你也不会多伤心,只会觉得我罪有应得。是不是?”
是,陆显之当时确实是那样想,他分明记得黎皎皎送给自己那枚钗,可也不置可否,任由手下仙仆毁去?
可那又如何?那时不过是因为何昭娆挑唆,自己被何昭娆误导,所以才会如此。
“陆师兄,你不过是天生喜欢控制别人,而且喜欢用感情控制别人罢了。当我一无所有,声名狼藉,你也就对我兴致缺缺,毫不在意。只有当我好好活着,又不肯听话时,你才对我牵肠挂肚。你还会觉得自己一举一动都是为了我,皆是为我着想。”
“你会真心实意觉得,你是在对我好。”
陆显之面色如冰:“胡言乱语。”
但当真是胡言乱语吗?
恍惚间,我是为你好这几个字似极之耳熟。
他的父亲陆铭之是极古板的修士,待自己骨血也是极之严苛。
幼时陆显之动辄得咎,时常被训诫处罚,后背更是被抽得鲜血淋漓。
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受到了极严苛约束。
但父亲是爱他的,他不过是对孩子寄望太深,想要长子比旁人都优秀自律,所以给了远远高于常人的要求。
陆显之也不是说没有丝毫怨怼。
可那年猎妖,父亲替自己挡下了致命一击,为救自己而死,于是陆显之终于理解了属于男人隐忍且严苛的情意。
父亲是爱着自己的,教孩子苛刻些,也没什么不对。
被教导的孩子如果知晓感恩,便该体谅顺从,绝不能辜负这样的好意。
鞭笞辱骂,挑剔管束,这些都是身为长辈爱惜自己方式。男人有时不懂得说话,但却是真心爱惜。
正是因为他爱重黎皎皎,所以方才那般待她。
可他对黎皎皎寄以厚望,黎皎皎却总是阳奉阴违,总是有那么多自己的主意。
陆显之厉声说道:“是因为你不肯依顺,所以才闹成这样。”
他本来低声细气,恳求黎皎皎归来,可如今言语却冷肃起来。
黎皎皎瞧着他,也没生气:“陆师兄,你还是那样儿。”
陆显之容色渐冷,终究没有说下去。
他不想说,黎皎皎也无心与他争辩。
黎皎皎松了口气,竟有些如释重负。
有时候,有些人不是因为爱你才对你多加管束,而是想要对你施加管束,才会表现得非常爱你。
当她撤去屏障,与陆显之错身而过时,陆显之眼尖,似窥见黎皎皎额心一道光华闪过。
纵有额饰所掩,他也察觉黎皎皎额头有一片劫花所消融。
那就是黎皎皎想通了一件事情。
她想通了什么呢?是觉得自己对她那些管束不值一提?
陆显之也甚为羞怒。
有那么一瞬间,陆显之会滑过一丝念头,难道自己行事当真有什么错处?
那些念头刚刚浮起,随即而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羞恼。
就像那天,黎皎皎与身边朋友饮酒,又在身上沾染了些俗香。陆显之面色阴沉如水,心底却泛起了浓浓的恼恨。
他口里虽未呵斥,心里却是在骂,果然是轻佻浮贱!
若换做陆殊雪,陆显之已经冷冷言语骂了上去。
但他却对黎皎皎忍耐下来。
雪下得大,黎皎皎亦与之背道而驰,并未回头。
陆显之手掌攥得极紧,掌心也不□□淌一抹锐疼。
这时节,一名女修却小心翼翼过来,不觉轻轻说道:“黎仙师,李师兄在神山之境陨落。濒死之前,托我转赠一物。”
她化出鲛珠,送至黎皎皎手心。
黎皎皎虽早有不吉之感,心头却不免浮起了几分凉意。她想着陆显之态度改变,必然发生了什么。恍惚间回过神来,黎皎皎问及眼前女修姓名,对方亦是摇摇头,只说顺手之劳,不必言谢,更没道出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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