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回门之日，二人未着喜庆红衣，皆是一身素白广袖长袍，头顶半扎小髻束银冠，一副闲适模样，看着不似归省的新人，反倒像两位出门游赏的俊雅公子。
静儿从前都是贴身侍奉，可自从二人成婚后，贺临就不许她近身了，静儿也识趣地不多打扰，只在屋外听候差遣。
正在二人整理衣着时，门却被敲响了，静儿得允进屋后，躬身福了一礼，道：“二少主，二少夫人，适才峰主遣人来传话，说峰主今日感觉身子好了不少，想见见二位。”
贺临听罢却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才道：“你去回禀父亲，就说我和二少主夫人此刻得出门了，待我回来后，便去见他。”
将静儿打发走后，司徒止调笑道：“看来你冲喜冲得不错啊！”
贺临无奈一笑：“谁知道呢，即便真是冲喜起了作用，那也是师尊的功劳。”
司徒止瘪瘪嘴，转了个话头：“你当真不去见见你父亲吗？今日一去，往后再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贺临敛眸，只低声道：“不见了。”却不再多说了。
须臾间已平复好了心绪，贺临把包袱斜挎在肩，道：“师尊，我们早些出发吧。”
司徒止自己两手空空便罢了，却见贺临也只收拾了一个小包袱。
司徒止语带疑惑地问道：“你怎么只带了这么点东西？”
“旧物惹愁思，若是可以，我不愿再与藏贞峰有半分牵扯。”
“既如此，那你这小包袱里装的又是什么舍不得的宝贝？”司徒止追问，目光落在那只素布包袱上。
“无甚特别，不过一件衣服和一点药膏罢了，以备不虞。”
司徒止嘴里还叼着半个肉包子，呜呜道：“好吧好吧，走了走了。”
两人出了藏贞峰大门，起初只是信步缓行，直到身后的殿宇彻底隐入林间，再也看不见时，司徒止才停下脚步：“我们直接御剑吧，此处应当无人能瞧见了。”贺临颔首应好。
司徒止携贺临跃上索真剑时，贺临下意识便要蜷坐在剑脊上，却被司徒止猛地拽起身。
他声线里淬着几分厉色：“你若总这般畏缩，日后如何独自御剑？起来，站直了！”
贺临指尖紧紧攥住袖口，勉强稳住摇晃的身形，声音发颤却仍旧恭谨：“师尊说得是。”
“初学时畏高本也正常。”司徒止的语气稍稍缓和，终究存着为人师的耐心，“目视前路，莫要低头，待摸透了御剑的韵律，便不会慌了。”
贺临喉间发紧，额角已沁出薄汗。司徒止只当是自己逼得太急，心底掠过一丝不忍，悄悄捏了个诀，索真剑的剑身陡然舒展，宽出近一倍，稳稳托住二人，似在无声地给予支撑。
“师尊，”贺临声音发哑，目光望向身前的云雾，“快出藏贞峰了。”
“正是。”司徒止眸色一凛，语气添了几分锐劲，“我们冲出去！”
索真剑化作一道银芒，直刺北方天际，剑刃破开云层，连风都被远远甩在身后。
可就在即将掠过藏贞峰结界的刹那，贺临的身体却本能地绷紧，双臂交叉挡在身前，指尖泛白，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连呼吸都滞了半拍。
簌——
风依旧呼啸，却未遇半分阻碍。
没有预想中的结界碰撞，没有灵光反弹的剧痛，只有疾风吹过耳廓的凉意，裹着山外草木的清腥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他……逃出来了。
这念头像惊雷般在贺临心头炸开，挣脱了囚笼的桎梏，卸下了缠在足间的无形镣链。那些夜夜在梦中苦求的自由，此刻正随着风灌入四肢百骸，真实得让他眼眶发烫。
空气骤然变得清冽，贺临张大嘴，像终于跃出水面的鱼，贪婪地吞吐着山外的风。他不自觉地眯起眼，扬起下颌，将双臂彻底展开，阳光顺着指缝滑落，洒在脸上，发间，连带着心底积压多年的阴霾，都被烘得灼热。
司徒止似是听见了他胸腔里沸腾的心跳，忽然朗声道：“索真，再快些！”话音未落，他的右臂已伸了过来，牢牢揽住贺临的腰，将人紧扣在身侧。
他转头看向贺临惊愕的眼眸，声线放得极轻：“走了，抓紧我，别怕。”
贺临僵在原地，目光直直落在司徒止线条分明的侧脸上。唇角扬起的弧度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鬓边碎发被风吹得轻颤，鼻梁挺直如峰，在阳光下仿佛镀着一层金芒。
不是仿佛，他本就浑身发光。
是贺临十七年晦暗岁月里，唯一的太阳。
这光炙热滚烫，烘散了他心底发霉的阴翳，灼干了积年累月的苦水。而他就像株久居阴影的向阳花，无法抗拒地，本能地朝着这束光生长，
贺临屏住呼吸，用目光一寸寸描摹着眼前的轮廓，似要将这模样刻进骨髓。十七年里所有的委屈与期盼，都在这一刻凝成了心口的悸动，连带着呼啸的风声，都成了此刻二人世界里的杂音。
心脏疯狂跳动。
贺临慌乱地垂下眼，落在司徒止环在自己腰间的手，骨节分明，指尖带着练剑磨出的薄茧，温热的触感透过衣料渗进来，向上攀爬，直直钻进了胸腔。
他缓缓抬起右手，轻轻覆了上去，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散，却字字清晰：“我不怕。”
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索真剑往北飞了片刻，却陡然偏转方向，朝着西北方疾驰而去。贺临面露不解：“师尊，我们这是去哪？不回灼罪峰了吗？”
“嗯，我改了主意，先去生死峰，看看你的手。”司徒止目视前方，语气自然。
“灼罪峰不是有医修么？”贺临追问，眼底藏着几分忐忑。
“灼罪峰的医修也是师从生死峰，咱们一步到位，直接去生死峰，看最好的大夫。”
贺临更显不安，低声道：“会不会太过唐突？我……我与他们素不相识。”
“你是我徒弟，跟着我便是，其他无需多虑，他们都是极好的人。”司徒止温声安慰道：“从前不认得的人，往后总会相识，从前没见过的天地，往后总会看见。你就当，自己是从今日起，重新活了一遭。”
重新活一遭。
司徒止说这话时语气淡淡，像在谈论寻常天气，落在贺临心里，却掀起了千层浪。
他那颗早已沉寂的心脏，本如积年死水，裹着腐锈般的过往，正慢慢走向干涸。偏是这一句话，像一股清冽泉水撞进来，冲散了沉疴，洗去了晦暗，竟让他真切尝到了几分“新生”的滋味。
贺临喉间发紧，只吐出一个字，却重若千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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