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不再是委委屈屈缩在床上伸展不开的龙尾,他长身玉立,静静站在窗边,身上穿的是她准备好的浅青色衣衫,风一吹,墨发拂动,一个背影就很是挺拔好看。
风惊濯回头,他这些日子进了许多补药,虽不是专门修复容颜的,却也对残疤有所助益,不再那么骇人可怖,倒显得十分可怜。
“宁山主。”他轻抚素衫,矮身下跪向她行礼。
宁杳道:“你的腿能行吗?别把鳞片跪掉了,还得再补一次。”
风惊濯低声:“已经没事了。”
“来这坐着,”宁杳引着他到桌边,“等下有人要来,我说不准会什么样。落襄山没有其他会客的地方,只能在前面正厅里。你就在这里,听到什么动静也别出去。”
风惊濯瞳孔一缩:“是慕容莲真?”
宁杳摆手:“不是不是。”
风惊濯坐不住,起身拱手:“宁山主,在下卑贱之躯,怎可一直占居您的卧房,便是养身体,现下也已经好了,不该再耽误您,我即刻迁出去。”
宁杳为难:“可是落襄山没有其他房间了呀,现在只有我长姐的房间空着,但长姐不喜欢别人睡她的床铺,也不愿意别人碰她的东西……只有我除外,别人都不行。你只能睡我屋子了,反正我无所谓,你随便碰,就当自己家。”
每次他说什么话,她都能解读到另一个方向去,风惊濯只能再解释:“在下并非挑剔的意思,只是不愿给山主添麻烦。”
宁杳道:“不麻烦。”
“可,屋中贵重之物……”
宁杳道:“贵重之物?你自己瞅瞅,哪有啊。”
明面上,确实没有,实际上就不知道了。风惊濯低头:“在下绝不曾乱翻任何东西。”
宁杳站起来:“你翻我也不怕啊,我不讲究的,你随便看,别拘束。免得我忙去了,你要什么东西一时找不到。”
风惊濯垂下的手轻轻揪住衣衫一角,局促着没动。
宁杳拍拍他,挨个指了一圈介绍:“这边桌椅你随便用,看书写字都可以,笔墨就在下面的抽屉里。”
“后面的书你都可以看,内修功法,医药草学,还有我姐的话本子,情情爱爱的,你乐意看就看,没秘密。”
“这个柜子里都是杂物,你看要是缺什么就吱声,日常用的那都没问题,太奢侈的没有。”
“这床榻你安心睡,床底下……”
她忽然卡壳了。
床底下怎么了?风惊濯微微侧头,安安静静等她交代。
宁杳干笑两声:“哈哈……床底下没什么,不重要。床你要是觉得硬啊,就再铺两床褥子……”
风惊濯默默记下,床底不可妄动。
“好了,这就差不多了,还有什么事没有?”宁杳回头,夕阳暖光落在她面颊。
风惊濯摇头,视线低垂,双唇轻动。
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到如今,他越来越不敢问了。
宁杳笑:“没事我出去打发个人,有可能干起来——有可能,多半不会。反正不管怎样,你别出去。”
宁杳走后,风惊濯发了会呆,半晌,抚摸自己凹凸不平的脸颊,目光平静望向房门。
*
宁杳在风惊濯那磨了会时间,沣松仙境来的人已经等好一会了。
前厅里,一个长胡子中年男子正襟危坐,头发一丝不苟,紧贴头皮,苦大仇深,一脸谁欠了他银子的模样。
宁杳也落座,看对方坐那么板正,她就想垮着。
往后一靠,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仙长怎么称呼?”
中年男子急道:“你——宁山主,事到如今,你竟还能如此漫不经心?我们掌门已下落不明多日,难道落襄山就没有一个说法吗?”
宁杳道:“你们新推举出来的掌门丢啦?哎,前些日子不是还敲锣打鼓宴请群英——当然了,没请我,我连他眉毛眼睛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他丢了还来问我呢?”
中年男子忍气:“宁山主不要装糊涂,我说的是我们前任掌门聿松庭。难道不是被你们落襄山藏了起来?”
“哦,他啊。”
中年男子正色,等着听。
宁杳静了片刻,道:“你们已将他逐出师门,可有此事?”
“……有。”
“他与我长姐结为夫妇,你们可知晓?”
“……知晓。”
宁杳忽地一拍扶手,把中年男子吓得一抖:“既然聿松庭已非沣松仙境之人,又与我长姐结为夫妇,算是我落襄山的郎婿,你又以什么立场来质问本山主?”
“且话说回来,胡仙长……”
中年男子:“我不姓胡。”
“这不是重点,”宁杳不知道他叫什么,胡子长,就叫长胡子仙长,简称胡仙长,“若不是聿松庭已被你们扫地出门,你以为沣松仙境会风平浪静至今吗?我早就打上门去讨个公道,现在你来了,正好,我来问一问你们沣松仙境的家教——都说贵宗培养的皆是品行端方的君子,却不知聿松庭用了什么花言巧语哄骗我长姐,连三书六礼都没有,便成了亲,这像话吗?”
沣松仙境一向潜心修道,哪练过嘴皮子功夫,中年男子感觉不对,又不知怎么反驳,涨红了脸:“那、那怎么能都怪在我们掌门头上?”
“怪我们?要不要落襄山给你们补聘礼?”
中年男子气的结巴:“若非、若非宁姑娘先……”
这开头宁杳就不乐意听:“先怎么了?你不用说这些,好像委屈了你们,难道聿松庭的无情道心不是他自己破的?是我长姐拿剑指着他、逼他破的?他道心破了,是他道行浅,修行不够,好意思把责任全推在我长姐头上?”
说真的,那个姓聿的,咔嚓就爱上了,无情道心破的那么容易,跟个假货似的,她还憋着气想申诉都无门呢。
中年男子快哭了:“我们聿掌门之出色,飞升指日可待……”
宁杳抚掌:“你不用在这哭诉,一句话——我长姐不见了,我还想要沣松仙境给我一个说法呢,只是因为聿松庭已无门无派,才按捺着没有发作。”
中年男子将信将疑:“难道我们聿掌门当真不在落襄山养伤?”
“在的话,我早把他丢出来了。”
中年男子看宁杳这副德行,她说的他倒是信,就是宁杳反感的太明显,明显的他有点怕:“宁山主……不是把我们聿掌门杀了吧?”
宁杳似笑非笑:“胡仙长,我讨厌别人往我身上泼脏水,这么说吧,等我找到长姐二人,心情好,兴许能把你们那个不成器的前掌门送还回去。要是再惹我不高兴,等我找到他,一定把他杀了。”
中年男子顿时老实:“万万不可!”
宁杳做了个请的手势:“那还不走?”
长姐临走时说不太担心,还真是说着了,沣松仙境都是什么段位啊,好好挑一个人来好不好?就这么个人,都不够她三言两语打发的。
中年男子碰了一鼻子灰,几次欲言又止,说不出什么话来,闷头向外迈步。
侧门后,风惊濯收回视线,轻轻仰靠在墙壁上。
她说,她不喜欢别人往她身上泼脏水。
风惊濯缓缓闭眼,眉心紧拧,终于,他睁开眼,决绝向外走去。
从外廊绕了一圈,由正厅大门进入,他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径直闯进来。
中年男子正向外走,冷不防撞见外面走进一个人,定睛一看:“风、风惊濯?”
风惊濯面无表情,这样一个陌生人都一眼识得自己,想必他的模样已名满天下了吧?
中年男子脸色陡然变得嫌恶,嫌恶中又带有晦气愤怒,转头问宁杳:“宁山主,贵门怎会收留此等放荡寡耻的妖宠?!”
吩咐过他不要出来的,怎么回事,宁杳收回看风惊濯的视线,对中年男子说:“你管的着吗。”
中年男子不敢置信:“落襄山清雅之地,岂容此等污秽之辈染指?!”
宁杳道:“这好说。我是山主,我说可就可。”
中年男子更怒,指着风惊濯:“宁山主若还当自己是正派仙统,就应速速斩杀妖邪!”
道德绑架是吧,宁杳淡淡道:“你若再不离开,你就不是仙门正道,是邪祟,是魔物。”
此话好有效果,中年男子一脸惊恐,愤愤甩下两句成何体统,就连滚带爬下山去了。
风惊濯没想事情会如此发展,愣了片刻,直挺挺冲宁杳跪下:“宁山主,你杀了我才可保全自己的名声。”
他双膝触地,好重一声响。
那沣松仙境的道长还未走远,若她并未如料想般杀了他,自己这样做可就真伤了她的名声,岂非是恩将仇报?风惊濯恳求:“我的出现已经令山主蒙羞,现在将我诛灭,就还有挽回的余地。再迟,那仙长就走远了!”
宁杳走上前,却是伸手扶他:“我不会杀你的。”
风惊濯顿生绝望。
“你在卧房休息,却是从外间正门走进来的,”宁杳问他,“你是不是觉得,若是从内室走出来,会更损我的名声?”
心思被拆穿,风惊濯连看她一眼也不敢。
宁杳拉不起他,索性抱膝蹲在他身边:“刚才那个人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反正我没觉得他哪说得对。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想让我杀了你?”
风惊濯没回答,只低低问:“可以么?”
宁杳摇头:“不可以。我不会滥杀无辜。”
风惊濯道:“你今日不杀我,日后我便成了你的污点。”
宁杳说:“你怎么会是我的污点?我随手杀人,那才叫污点。”
他终于看向她,她抱膝蹲着,比自己还要矮上一些,双眸明亮,如同镜子倒映他的身影。
看了一眼,他又低头。
宁杳见他沉默,追问:“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为什么想让我杀了你?”
风惊濯先是安静,片刻,才道:“是我卑劣自私,若是能死在这一刻,我觉得很欢喜。”
这句话宁杳没听明白,再问风惊濯,他却怎么也不肯说了。
他不愿意说,自己也不能逼他,长姐讲过的套路中,更没提及这么复杂的情况。宁杳觉得,她应该碰上了一个很大的难题,风惊濯不肯对她敞开心扉,如果连敞开心扉都不能,她很难成为他的妻子。
想来想去,宁杳拆了长姐留下的第一个锦囊。
长姐留言:如遇实在棘手的复杂情况,切记真诚动人。
这天,宁杳来找风惊濯,搬了张椅子在他面前一坐,开门见山:“风惊濯,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听到这话,风惊濯神色一僵,旋即变得从容沉静。
终于来了是么,她的目的。
他坐直身体,静静等待悬颈屠刀如何落下。
宁杳拿出一沓纸和一支笔,摆在风惊濯手边:“我看你不太习惯说心里话,可能还是有什么顾虑,如果实在不愿意说的话,不如写下来。”
“也不用写太多,咱也不是写作文呢,这样,我写一个问题给你,你可以选择写在纸上回答我,或者什么都不写,反过来你也可以写东西来问我。一天一句,怎么样?就当是传纸条。”
这和自己想象的大难临头不同,风惊濯不明所以,轻轻点了头。
第一天,他收到宁杳的纸条,展开来看,上面写着:你喜欢吃苹果还是桃子?
风惊濯微怔,他有想过这第一张纸条大概会是什么问题,辗转反侧,想着该怎么答,答还是不答,却没想到如此意料之外。
他提笔回:都好。
将这张纸条放在外间窗沿上时,他想,他大抵猜得到明天纸条上的内容。
果然,第二张纸条上问:非要选择一个呢?
他老老实实写:桃子。
这一来一回,这个问题已经终结了,铺垫结束,却不知明日又她会问什么。
又一次提心一夜,再收到纸条时,纸条旁放了一只熟透了的桃子。他捧起桃子,握了半晌才默默打开纸条:桃子还是橙子?
风惊濯放下手,没发觉自己僵静多年的唇角浅浅上翘。
水果问题来了几轮,她又转战别的问题了,有细碎的,也有复杂的,比如“和朋友一起看星星还是独自一人赏月光?”或者“你有没有什么省钱小妙招?”
他渐渐入了心,每每问题,无论大小,无聊的或是天马行空的,都认认真真用心作答。
终于有一日,风惊濯打开字条,看见已经熟悉的潇洒潦草字体:其实我这个人特别和善,你说是不是?
是的,他从来想象不出世间会有如她一般温柔之人,即便心中已然明白接下来会得到的问题,却也不像刚开始那样紧张难安。
他回:是。
正如预料,第二日纸条上便写:你之前为什么想要我杀了你?
底下圈了一句话,旁边还画了个醒目的星星——“我肯定不会这么做”。
风惊濯提笔良久,缓缓写下:我害怕。
这张纸条递出去,下一张回应便是:害怕什么?
夜来山雨,风惊濯靠在床边,望着山间蒙蒙细雨。
*
第一日,宁杳没有收到回音。
第二日,也没有。
第三日,看到老地方静静放着的小纸条,她激动之余,还有一点点紧张。
打开,他铁画银钩的字映入眼帘:
我本可以一直忍受寒冷,但我被温暖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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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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