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杀我?”
屋子里很暖,良册靠在竹榻上看了一眼身上缠得乱七八糟的棉纱带,如此似曾相识的手法,让他想起了一件发生在城隍庙里的旧事,不禁怀念地一笑,转头望向窗外那个坐在秋千上的灰色影子。
“圣者境的人很难杀。”秋千微微晃动。常十二将无形剑放在膝上,指尖抚过剑身时,发出有节奏的铛铛声响,他在弹剑,奏得是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古老调子。
“是啊,很难杀。”良册顺着常十二的话接下去,他的心情很不错,许是意识到对方的嘴硬心软,没将他这擅闯魔域的狂徒斩于剑下。但他的伤也着实很重,笑声呛在喉咙里变成了猛烈地咳嗽,胸腹上的伤口被牵动在干净的白棉上晕开一团浅淡的红。
“你为什么不想活?”叮当之声戛然而止,常十二失去了对无形剑的兴趣,转而将注意力移到这柄剑的主人身上。
“没有这样的事。”像是被看了穿某种伪装,良册的神色一变,他握了握拳明显有些紧张。
“你昏迷的时候,我探查过你的身体,发现你脑子里有个很奇怪的东西。它很危险,随时会摧毁你的神识,可你不仅放任不管,反而用一道灵力锁住它,防止被人拿走。”常十二一语道破其中的关键。
良册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多年前,当那截无形剑的残片刺入他的眉心,使他想起了一段独独为他一人所知的经历。他欣喜若狂的同时又担心一旦将此残片取出,那些记忆也会随之消失,所以他只好饮鸩止渴,视此物为稀世奇珍,甚至远比他的性命更加重要。
“因为我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良册说这话时,他看向常十二的神情很认真。
“可你为了这个理由活得并不好,你在自苦。”常十二面无表情,可他一向毫无波澜的内心竟隐隐生出一丝烦躁,他曾用魔气试过良册空无一物的脏腑和灵海,实在想不通这个修为强悍的人类,为什么不吃东西,也不肯吸收天地灵气,这和找死有什么分别?
他讨厌这世上一切不敬畏生命本身的行为,也许这种想法十分多管闲事,但至少不要在他面前死,那样他会恐惧,会难过,就连一颗早不知道被丢到何处的心也会跟着一并疼。
“有兴趣听故事吗……”屋内传来无奈的叹息声,好像还夹杂着委屈。
风吹过,屋檐下的风车呼呼地转动,常十二其实并不关心屋子里的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他只是单纯地有些无聊,就连秋千也荡得高了半分,并无拒绝的意思。
“三十多年前,在一棵古老的银杏树下,一个名叫殷乐的女子正在被一个薄情寡恩的负心人追杀……”
这是一个庸俗的故事,有着一个不免俗套的开头,无非是痴缠怨侣诞下某个福薄的可怜孩儿,又或是哪个半疯半傻的少年在腥风血雨里长大,见证了一桩又一桩无聊的报复与仇恨,最后淹没在了争名夺利的苍生里。
良册说书的本事很一般,也许是因为常十二习惯了听魔族百姓们的哭诉,他对故事里那个叫鱼怀隐的人以及那些陌生的一切都提不起什么兴趣,不由得发困。
偷偷地发了一会儿呆后,常十二极为不礼貌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所以我能操控你的命剑,是因为你认为我就是故事里的那个人?”
他问得很直接,也很符合常十二这些年孤身一人所养出的怪癖,他向来只想了解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
“是。”良册答得干脆,但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因为他似乎没有预料过如今的局面。
在他的无数种设想里,他和常十二的重逢,大概逃不脱相遇相知的过程,而他们之间消散在命运捉弄下的缘分,是需要他想方设法一点一滴重铸的,这应该是个很温柔的过程,是个失而复得的故事。
可常十二打碎了他的幻想,甚至毫不留情地揭穿,“凭什么,相貌还是性情,如果仅凭一张脸,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或许这只是你潜入魔域的一个借口。”
无独有偶,这天下的人除了良册之外,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否定了那个故事的真实性。但无论旁人信不信,良册清楚他最怕的就是面前这个人的怀疑,即便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我不会认错的。”良册十分的笃定又自嘲道:“如果入魔界需要什么理由,恐怕没人会用这种荒唐的说辞。”
的确很荒唐,常十二没由来的心头一痛,而这不该是他这种胸膛空空,脑子也空空的怪胎该有的感受。
他知道是屋子里的人在难过,竟下意识的对那个故事的真假性产生了一丝丝的动摇,接着转瞬即逝,心绪平复后更生出一种被人愚弄的不适。
“回去吧,不管你为了什么而来,总该庆幸自己还活着。”
终于常十二失去了和一位痴人说话的耐心,开始下逐客令,“何况今日你为了一段虚无缥缈的记忆与我攀交情,这不过是一场梦,若有一天梦醒,你发现周遭的一切都和你想象的不一样,那会很残忍,既然没发生,那他就没存在过,你何必记得。”
此话已说尽昨日之事不可留,常十二嗅着空气中那阵格外香甜的血腥气味,想起先前和这人共处一室时,他极力按耐住的某种冲动,便期盼着屋里的傻子不要为难屋外的瞎子。
奈何傻子油盐不进,浑似没听见他一番好言相劝,兀自道:“这院子平时就你一个人住吗,你的家人和朋友待你可好,你喜欢吃什么,做什么,有没有特别讨厌的人和事,眼睛是何时伤的,还痛吗?”
尽是些无逻辑的古怪问题,常十二沉默着,全然不知那道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是何等的温柔。可他仔细品咂着对方的话,抛去那些毫不遮掩的关心外,他更多能感受的是深重的执着和**的试探。
这很危险,很变态!
突然,常十二的头向屋子所在的方向偏了偏,他的脸上也终是有了类似活人般的情绪变化,眉间微蹙,凝出几分难得的清淡之美,很好看。
“你究竟想做什么,就打算一直耗在这里等着被魔族发现,从而陷入无止境的被追杀当中,还是你当真对自身的实力如此自信以为能将我绑去仙界,然后让那些信奉除魔卫道的修士发现你的背叛。”
在常十二看来,无论是哪种可能,他一旦和良册扯上关系都是件麻烦事,话到此处他很后悔为何先前没将此人一剑杀了。
于是他十分嚣张的抚摸着手中的无形剑,揣测着这柄绝世神兵还会不会听他的话,很意外的他似乎很喜欢这把剑,用着有些顺手。
“不管在哪都好。”良册明白他的担心,很自然地承诺道:“我会保护你。”
“你以为你是谁?”常十二不满于他言语间的热络,更不理解这人的狂妄。
诚然他清楚如今天下能跻身圣者境修为的不过寥寥三四人,以良册的强悍定能在仙界搅动风云,无人敢质疑他的决定。可即便是圣者一样有弱点,一样难抵天下人的猜疑和忌惮。
人们崇拜强者,渴望杀死强者,更乐于见到强者之间相互制衡的局面。所以绝不会让本处于天平两端的两个强大力量产生某种说不得的羁绊,否则天知道魔界圣君和一个来历不明的仙界圣者成为什么知己,师徒之类的关系后会发生什么?
仙魔不两立,难道还可以相亲相爱,猫和老鼠同塌而眠,猫半夜会不会觉得身边的佳人秀色可餐,激动的流口水?
常十二脑海中闪过一些极为血腥的画面,这才想起他还未曾向屋内的人坦明身份,便有些好奇良册在听到他这魔头名号后的反应。
“你可知我是谁?”
这是个极好的问题,良册闻言抓在窗棂上支撑身体的手一紧,有些难掩内心的喜悦颤声问道:“敢问贵人名姓?”
得知姓名是一切因缘际会的起始,良册对此十分看重,他渴望新的开始,可在常十二主动抛出这个契机之前,貌似所有人都想错了他一定要找到鱼怀隐的真正动机,世人笑他苦寻镜花水月求而不得,焉知他本不是要去再续前缘的。
他是来爱他的,从始至终一厢情愿。
恍惚在很久之前,在贪狼国的某个深山里,一个眼神清亮的绝妙人儿正慵懒地躺在竹屋顶上看着天边聚散的流云,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正巧端着酸梅的赤衣少年打屋檐下过,那人起身唤少年与他同坐,讲起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
自那时起,良册就不止一次想过,在那个人经历过的数不清的轮回里,他们相遇过吗?
若有缘得见,他是不是可以给予他一点点的关心,哪怕一次也好,至于什么前尘往事,会不会开花结果,谁在乎呢,而现在他有这样的机会了。
“吾名十二长生,是这魔界的圣君。”常十二的声音将良册从过往的回忆中拉扯回人间,惹得这已不再年少的赤衣人苦涩一笑。
实际上,当年鱼怀隐向良册说起自身曲折离奇的来历时,是有一些省略和纰漏的,不然良册便会知晓“十二长生”这个名字和鱼怀隐昔日散落于四处的魂魄有着怎么的牵连。
亦或当初司命道宫众人深陷在还清海幻境中时,若良册能不被急于救人的心绪所扰,他也该记得悬光殿前那株玉兰花树中的残魂也曾以此自称。而今,他却只知鱼怀隐的前世乃是那位名叫司命的开山老祖。
而仙界也不知因何缘由对一位本该凶名赫赫的魔界圣君闭口不谈,甚至极为刻意的抹掉了有关这位人物的一应记载,导致后世对这个以“无名”为代指的大魔头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只空留了一个四圣之一的神秘传说。
不过,良册何其幸运,在仙界如此讳莫如深的情况下,他依旧和眼前这位产生了一种极深的“交情”,遂大胆的叙旧寒暄,“良册之名微不足道,想必入不了圣君之耳,但有人和我提过一件事,不知真假,他们说我是仙圣容川的转世。”
常十二自亮身份本想让某人知难而退,不曾想被反将一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吐出半个音调来,继而缓缓地将手放在胸膛上细细地感受了一番,想起红姑和他说的那些旧事,千年前他就是被一个叫容川的人剜心肢解而死的。
一切正如六界广为流传的那般,十二长生与容川这两个名字,的确是经常被人放在一起讨论的,他们之间势同水火,生死不容,怎么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暧昧缠绵”呢?
“哦。”半晌,常十二发出一声原来如此的感叹,想着还真让这家伙说对了,他们两个还真有“交心”的交情啊……
小鱼:啊,原来遇到变态了!
良册:宿敌就是宿敌,迟早是会变成妻子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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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屋子里的人和秋千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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