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利索点，小姐们！以你们现在的速度中午休息前是不可能完成任务的！”
这已经是整个上午的第三次了。瓦Ⅰ尔Ⅰ特先生第三次像这样走到他的办公室门口，冲着几位埋头打字的姑娘大声嚷嚷道。今天他似乎对她们的工作进度格外着急。
“我真不知道他今天犯了什么毛病。”奈莉凑过来对玛丽丝轻声说道。她们六个人之中，她对瓦Ⅰ尔Ⅰ特先生最没有好感，所以提到他时没有什么委婉的措辞。
“很可能是这批新杂志得早点发行，”玛丽丝心烦地把刚打好的几张手稿对齐放到旁边，抬手揉揉眼睛。长时间盯着这堆蝇头小字，还要用心校对手稿中有没有错别字，她感觉自己的眼神都变差了，晚上看东西总是模模糊糊的。
现在，印刷厂主要经营几种杂志的排版和付印。玛丽丝需要把手抄的稿件校对完，再用打字机打出杂志的各个栏目。原来这份工作还不算枯燥，因为她最开始负责的是家庭食谱和时尚搭配的杂志，内容都很实用而有意思；但现在为了更多地盈利，印刷厂包揽了几种时政杂志。玛丽丝生平最讨厌这些内容，什么英**队又驻扎在哪里啦，美洲的矿山的价值又上涨了多少啦，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和所有不是真正掌权的人到底有什么关系。当然喽，这些东西的受众大多还是那些能吃饱肚子的中产绅士，他们对这些内容趋之若鹜。男人们读了经济形势和政治，然后在餐桌上夸夸其谈，好像他们真的在掌控什么一样——玛丽丝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曾经斯坦福先生就是这么做的。
说到斯坦福先生……玛丽丝的思绪飘到了远在天边的苏赛克斯。亨利·托里吉里斯倒是隔段时间就给她写信，但不知道阿米莉娅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只在圣诞节给她寄来了贺卡。她自己在伦敦忙了一整个冬天，也没空去多想之前的朋友们现在如何了。或许她应该邀请阿米莉娅来伦敦……不过，那还是得等她先把新住处安顿下来再说。伦敦租房子的成本实在太高，虽然现在她的周薪涨到了十五先令，她用自己糟糕的算数错略地计算了一下，发现要在市区租房子还是远远不够的。
她们单调的打字声被一位客人的来访打断了。这倒是件稀奇事，特别是当她们看见那位穿着考究的丝绒外套的老先生出现在拥挤破旧的印刷厂二楼时，那真是个奇怪的景象。
瓦Ⅰ尔Ⅰ特先生陪着笑把老先生迎进他的办公室，在他身后把门锁上了。坐在玛丽丝对面的姑娘和她的同伴小声嘀咕起来:“你见过那老头吗？”
“没有。”
“要我说，他长得可真丑啊，特别是和瓦Ⅰ尔Ⅰ特先生一对比，噢，这样看他更英俊了。”
“别犯花痴了，人家又不会看上你。”
“你怎么知道呢？如果这事成了，那就会是一段佳话哩！想想看，风度翩翩的富裕绅士爱上在他手下工作的淑女……天哪！多令人神往！”
“你可真不害臊！瓦Ⅰ尔Ⅰ特先生要娶的是不用工作的千金小姐，像你这种灰头土脸的样子，他肯定不喜欢。”
“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打字声音小点，我要听听看瓦Ⅰ尔Ⅰ特先生在说什么。”
玛丽丝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们的对话，也忍不住抬头看看瓦Ⅰ尔Ⅰ特先生的办公室，那老先生背对着她们。透过门上透明的玻璃，她看见瓦Ⅰ尔Ⅰ特先生神情严肃，弯着腰和老先生讲话。办公室里两种声音交错传出来:一个是瓦Ⅰ尔Ⅰ特先生悦耳的说话声，另一个声音阴柔尖细，不容置疑地传达出命令的意味。过了几分钟，瓦Ⅰ尔Ⅰ特先生从他手上接过了什么东西，就把他送下楼梯了。
“……慢走，李先生，我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的。”
“一定要快，明天晚上我就要在家里举行宴会了。”在说到“宴会”这个词时，李先生的喉咙深处发出可怕的喘粗气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几声怪模怪样的笑声。他蹒跚地走过六位女工坐着的地方，挑剔地打量着她们。玛丽丝看见浆硬的领口紧紧勒着他苍白的皮肤，一双昏黄浑浊的小眼睛藏在一副绿色的眼镜后面。
等他终于下了楼，瓦Ⅰ尔Ⅰ特先生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又转过身盯着她们几个看。玛丽丝觉得那位李先生大概是一位尊贵的客户，要印刷厂定制一些宴会用的菜单或是什么的。说不定瓦Ⅰ尔Ⅰ特先生会从她们几个中挑选出能胜任的来承担这个特殊的任务。这样想着，玛丽丝偷偷观察着他的脸色，希望能看出些什么。
“王小姐，请你到我办公室里来一趟吧。”果然她的名字被点到了。对面的姑娘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这让她不禁对自己的工作能力感到有些骄傲。奈莉对她翻了个白眼，推推她的肩膀。
玛丽丝走进瓦Ⅰ尔Ⅰ特先生的办公室，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你找我有事，先生？”
瓦Ⅰ尔Ⅰ特先生指指他办公桌旁的椅子，示意她坐下:“这两本手稿是克里斯托弗·李先生的收藏，你今天至少要把一本打出来。不要打错，就在我这里打。”
玛丽丝照做了。放在面上的那本书是一沓装订好的手稿，她打开第一页，用办公室里那台高级的哈蒙德牌打字机打了起来。
看来这手稿是某个三流作家的手笔，他花了大量的笔墨描绘了一个身无分文的青年是怎么混入一次贵族奢华的宴会，在那里碰见了一位有着举世无双容貌的富裕的女继承人。显然这就是本庸俗的浪漫故事，而且多少与李先生的年龄有些不符。玛丽丝打着打着就开始神游，开始想今天晚上汉娜会做什么晚餐。
“离开了那吵嚷的宴会，她的笑容变得如此富有暗示性，我的**也像火焰一般被点燃了。在她鼓励的眼神下，我的……”
玛丽丝的手在打字机上停滞了几秒，她肯定是眼花了，因为她看见了一个相当不雅的词语。她又向后读了两行，没错，她没有看错，后面的一整本都是淫Ⅰ秽而不堪入目的内容。
玛丽丝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瓦Ⅰ尔Ⅰ特先生，这是什么东西！”
瓦Ⅰ尔Ⅰ特先生从他手中的报纸里抬起头来，脸上波澜不惊:“这是你的工作内容，闭上嘴赶紧打字。”
“这些……这完完全全是违法的！”
“只要你闭上嘴巴，没人会对李先生的任何藏书进行什么法律鉴定的。”
“我要把这东西交给警察！”
“你脑子坏掉了吗？”瓦Ⅰ尔Ⅰ特先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愠怒的神色，“我本来以为你还算识趣才让你来的，别自找麻烦。”
“自找麻烦？”玛丽丝厌恶地瞥了一眼摊开的手稿，那上面每一个字都像是黑色的利剑，密密麻麻地刺向她的自尊心，“我是一位有教养的淑女！瓦Ⅰ尔Ⅰ特先生，你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瓦Ⅰ尔Ⅰ特先生嗤笑道:“一位淑女会出来工作？不找你这样的人来打，我该把这手稿交给谁？一位体面的绅士？”
玛丽丝气得嘴唇发抖，从小到大邹夫人对她的教导在这一刻似乎突然坍塌了。在她的认知里，绅士们应该充满骑士精神，时刻维护淑女的尊严。而在瓦Ⅰ尔Ⅰ特先生这样一位受人尊敬的绅士这里，她的尊严被狠狠地踩在脚底下，这让她痛苦万分。
“你太过分了，先生！”她机械地重复道，“我要……”
“我没空和你饶舌，赶紧工作，除非你不想要工资了？”
玛丽丝冲动地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你这下流的钱财！”
瓦Ⅰ尔Ⅰ特先生的脸色十分吓人，玛丽丝不由得畏缩了一下，害怕他那副要打人的架势。
“那你立刻给我滚蛋！要么工作，要么滚！”
“我再也不会上这里来了！”玛丽丝说着，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她跑下楼梯，胡乱地把属于她的东西往她的手提包里塞。
“你们刚刚好大的动静，”奈莉偏过头来看着她，在看到她的表情时愣住了，“你哭了？怎么了？”
“我不会再在这里工作了，你好好保重。”
“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有空到坎伯韦尔来找我吧。还有，别去帮瓦Ⅰ尔Ⅰ特先生做任何工作，再见，奈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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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丝没有回家，而是叫了辆马车直接去肯辛顿。她没来得及让女仆通报，直接从侧巷的私人入口上了楼，这样她可以直接见到摩斯坦。她感到情绪像是要决堤一般，寻找着发泄的出口。
摩斯坦果然就坐在起居室里:“玛丽？你不应该在工作吗？”
“我不去工作了。”看见摩斯坦熟悉的脸庞，玛丽丝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眼泪就要顺着还没擦干净的泪痕流下。
“是印刷厂太忙了吗？当然，你是应该多休息休息，但冲动地辞去工作是很不明智的呀。你要不要坐下来喝杯茶？”
“不了，我就想站着，”不知为什么，摩斯坦的话并不像她预期的那样，这让她有如被冰水浇透了一样，让她想说出口的话都变得困难了许多，“我才不是一时冲动！是瓦Ⅰ尔Ⅰ特先生，他让我帮他工作……”
摩斯坦温柔地笑了:“就因为他要你多干点活吗？我们都知道你打字打得特别好，这也是情有可原呀。”
“不是的……是他让我打两本手稿……”玛丽丝想把手稿里那不堪入目的内容告诉摩斯坦，可话到了嘴边，又完全变了味——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把刚才羞耻的经历讲出来，“他让我打一本写得很糟糕的浪漫小说。”
“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呢，”摩斯坦眨眨眼，“你的要求太高了，亲爱的，这种小事并不会对你有什么伤害。”
“你根本不懂，梅。”
“我理解你工作很辛苦，压力大，但……”
“我觉得你被婚姻的幸福冲昏了头，完全看不见人家不幸的地方，”玛丽丝尖刻地打断她，“当然啦，你只要等着自己亲爱的丈夫养活你，完全不需要考虑女性在外面工作有多艰难。”
摩斯坦脸上的表情像是挨了一巴掌。她知道自己不讲道理的话深深伤害了摩斯坦，却丝毫不想把话收回去。
“我不知道你这是怎么了，玛丽。”摩斯坦平静地说，想去拉她的手，“你现在不太冷静，亲爱的。”
“我足够冷静！”玛丽丝把手抽回来，“我真不应该来找你，抱歉打扰了你美好的生活！”
玛丽丝转过身不去看摩斯坦苍白的脸色，绕过端着茶进来的玛丽·简，大步走出了起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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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生医生的诊所旁有一家二手商店，玛丽丝很久之前就在里面看中了一辆旧的自行车，要两英镑。鬼斧神差般的，她冲到商店里把自行车买下了，准备就这样骑回坎伯韦尔。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在她的预料之外，特别是对摩斯坦，她现在后悔得心都痛苦地绞紧了。风把她的眼泪往太阳穴上吹，把她脸上的汗都擦去了。
玛丽丝不去想一位淑女在街上飞快地骑车到底有多不体面，只是用力地蹬着自行车，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忘记了自己是谁、身处何方，只剩下一种自由到像是在飞翔的感觉。
老旧的自行车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看见自己握住自行车把手的手背上微微鼓起的青色的血管，感到很强烈的对未来有所掌控的感觉，心里充满了力量。她一直骑到家门口，不出意外地看见开门的汉娜震惊的表情。
“你身上怎么全是汗！这车是哪来的？你就这么骑着回来的？”
“汉妮，”玛丽丝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我要搬离这里了，以后我要自己写东西投稿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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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玛丽丝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半睡半醒间，她似乎站在很高的地方，一个人——在梦里，那个面容模糊的人很像是瓦Ⅰ尔Ⅰ特先生——让她跳下去，她照做了。失重的感觉让她睡意全无。她醒过来仔细回想，那个人其实并不像瓦Ⅰ尔Ⅰ特先生。
玛丽丝坐到桌边点起蜡烛，把梦的内容记在华生圣诞节时送给她的笔记本上，准备以后把这个梦写进自己的小说里。
唉，真不是我说，三年前我写的东西比现在好多了（）前五章特别是开头我个人真的很满意，不事雕琢，反而很流畅。现在倒是写不出那种感觉了……
这一章如题，收藏黄书的坏老头来自莎拉·沃特斯的《荆棘之城》，超级精彩的一本女同小说，强烈推荐。
然后玛丽丝这里确实做错了，很典型的受到骚扰后因为自尊心过高而羞于启齿。我在写这段的时候想的是房思琪，因为最近居然刷到有人认为房思琪是“弱女”，对于一位女性，一位受害者，她是否愿意发声都是勇敢的，我们批判的矛头不应该指向受害者。
同样的，在父权制的维多利亚时代，玛丽丝的觉醒任重道远。这些内容在后面的情节还会具体展开＜3
周四晚更新:重读简媜的《我为你洒下月光》。第一次读这本书是前年的春天，因为一位很崇拜的女同学喜欢简媜，还引用了四月裂帛的话送给我。当时我在图书馆最高的架子上看到这本书，里面夹了一张纸，一封没有送出去的情书，写着一个女生对喜欢的男生遗憾的情绪。那个过热的四月底学校还组织我们去外地社会实践，后来我回忆起那次社会实践，总是联想到那段时间读完的浮士德、只看了开头的尤利西斯，和这本简媜。
去年高三学业渐忙，春天的时候却碰巧看到这本书，我就借回去又读了一遍。
现在大学里的石楠花也开了，我又想到这本绿封皮的书。离家百里，没想到在这里的图书馆还能借到一样的书。似乎每年春天都能和这本书偶遇，或许明年也会是这样，si fata sinant。
转眼已经两年了，感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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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荆棘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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