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山坡上,一如他等待自己时的模样。只是狂风猎猎,他的银灰长袍鼓着风,和底的深空蓝交替闪动,变幻莫测。他好像没有看见她,视线的焦点落在上方。
天空出现一个微弱的亮点,宛如一颗流星,但它没有美丽的拖尾,只是划过天幕。地上的玫瑰同时盛放,每朵都射出一道光芒直奔夜空,在深蓝中炸开一片片静谧黑。什么东西吸走了云的热量,水汽直接变成冰雹落下来。接着砰地一声,一阵白雾吹过来,铺天盖地,却令人诧异的没有任何实感。没有水汽凝结,没有颗粒击打,就如刚才的飘雪,只带来严寒却不沾衣。
鲸吉屏住呼吸眨眨眼睛,试图分辨是眼睛的问题还是别的。但寒冷和呼吸的热气造就的雾一直是真实的。
雾被狂风吹散,一座黑晶的笼牢在那里,白烟沸腾,以扭曲的姿态伸向天空。暗星摇动法杖,那笼牢就一层液体一层黑晶的叠加上去。才一晃眼,坡上的荆棘,地面的雪,远处的光塔都冻成了坚硬死寂的碎片,唯有施法者和她除外。
黑晶中间的东西看不清楚,只隐约透出一抹令人恐惧的红。
铅灰色从暗星的脸上衣服上生长,蔓延,覆盖,增厚——他定格为铅制的巨像,再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分裂成多个方位上的阵列。黑晶鼓起,破裂,一把锤子从里面飞出来,在地面的碎片冻土中切出一道深深的裂隙。鲸吉下意识的想寻找掩体躲避,但发现脚下的地形和看到的并不一致,路面覆满深雪灌木凝结厚冰但并未冻成碎片。她看到的是幻象,曾经发生过的事的幻象。
落在地上的黑晶碎片堆里有一个人。他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他的血肉成了冰渣,正从骨架上纷纷脱落,热量吸取造成的白烟包裹着他,升腾着,凝结成液滴又附着在血肉之上,最后滴落地面。
他的一只眼睛发着红光,割开白雾,尽透恐怖。令这效果加倍的是他破碎的骨骼开始长合变得光滑,血肉在其上迅速生长,接着是灰色的毛发。他的头顶有两只长耳朵,他不是人类。
“拉瓦!我没有违背秩序委员会的规则!”暗星愤怒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鲸吉不曾见过他如此情绪激动。
“你写了黑洞纪元还付诸实践就是违规。”对方答的波澜不惊,仿佛根本没有身受重伤。这个低沉的嗓音鲸吉能记一辈子。
“我没有改变事件流,我只是观测者。”暗星的语气平静下来,尾调是浓烈的悲伤。
“你把未来才出现的星弹复刻到现在试图毁灭世界,还叫没有改变事件流?”
“那是你逼出来的,你不追杀我我根本不会那么做。”
“你会的,某一天。或者像星弹一样。”
“可我只是想去时空的尽头看看。”
“想看末日的模样我现在就可以满足你。”叫做拉瓦的生物冷漠无情,暗红的斗篷在他身后飘动。他拖着仍旧七零八落的身体飞跑起来,向暗星的一个像冲去。
“那你和你的委员会去死吧!”所有的铅像都动了起来,成了模糊的一片。
强烈的风压声响起,黑晶再次冻结在拉瓦身上,很快就将他吞没。但他的锤子破晶而出,旋转着穿透一个个铅像。坚硬的地面被再度割碎,崩裂的岩粒和无法分辨原型的物质颗粒到处飞散,置身战场的任何角落都会被击穿。这其中还有不可见的高能射线在融化冰雪,坚冰沸腾成气体又瞬间被重新冻结,两股力量在争夺能量。
鲸吉麻木地向记忆中的山坡上走去,刚才对话里的信息量如此之大,以至于她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听懂。无论幻象如何,寒冷是真切的,停下脚步就会冻僵。
锤子旋转着飞回来破开黑晶,正落在拉瓦手里。兔头人身的怪物拖拽着它,在七零八落的奔跑中重新集结躯体和力量。他猛的向斜上挥出一记重锤,冲击波刮出一片平整的扇形区域,远处的光塔和载着它的岩石基底一同崩落跌入山谷。
“你知道杀不死我。”拉瓦语气寒冷而残酷。
“我只是下不了手。”暗星的声音有种奇特的变调,仿佛喉咙里有咽不下去的空气。
铅像阵列消失,只剩一个暗星站在他的对面。红色的血从他铅灰的唇涌出来,然后他开始粉碎,崩脱,跟着寒风像雪一样纷纷扬扬的落下去了。
鲸吉突然意识到刚才看到的漫天粉末,就是她的暗星了。他死了。成了分散的血肉颗粒,洒落在他时常驻足的玫瑰花田里。
时空的虚像缩成一个光团消失了,到处都是惨烈的白,树木被移平了,霜雪仍在飘落,月光下冰层里还能辨出些许深色的斑点。鲸吉机械的往上走,体感的寒冷消失了,内心的寒冷取而代之。她多希望这不是真的,同时她也知道,事情确实发生了。
——别回头,否则会丧失向前奔跑的勇气。
眼泪在她眶底沸腾,却无法流下。
走到熟悉的山顶,暗星已经不在了,他的塔楼也不在了。
但那个杀手仍在。他已然恢复到肌肉累累的状态,暗红底的纯白兜帽和斗篷使他隐匿在雪地中,又极为鲜明突出。他灰色的毛皮上沾着雪花和细小的红色尘埃,被他高能的体温加热了融成血水流下来。他的大锤子握在手里,锤头放在地面,上面布满熔痕,显示它在这场极寒之战前曾跟非常高温的物体碰撞过。
他歪着头看她。血红的眼睛闪着莹莹的光长在脸的两侧,是个兔子模样,非常恐怖。
暗星不想连累她,所以她本不应该再来的。
鲸吉慢慢地向另一条路走去。是不是假装没看到就可以不被牵连?是不是假装路过就能苟活?她没有把握,寒冷和痛苦令她的头脑几近停滞,但她估计现在质问对方可能会送死。杀人灭口是简单道理。拼命?对方有两米高,肌肉铁板一样,抡大锤子,她没有任何胜算。
她走过了,杀手没有跟上来。
鲸吉想起和暗星相遇的那天,正是从这条路走下来的。她抬头看去,树木被削掉大半,视线尽头是仍有绿意的山岗,三座坟墓孤零零的并排立在那里。她想起来了,那是父母亲还有弟弟的墓。他们已经死了。
调皮的弟弟在父亲的仓库玩点火器,引起粉尘爆炸,把当时在仓库办公隔间的父亲和正走进来找他的母亲烧成了焦黑的尸体。事故发生以后她没能照顾好弟弟的宠物小兔子,小兔子也死了。那天上山她是要把它埋在弟弟的墓旁。
她只是假装他们都还在身边。
眼睛再也藏不住泪,它们决堤而出,从她冰冷的脸颊上流下来,与霜雪凝结在一起。
鲸吉在另一条下山的路上碰到了来搜寻她的队伍。山上不同寻常的异动以及外婆的奔走求助,镇上组织了搜寻队伍,人们提着煤气灯上山,看到严寒的战场遗迹非常惊骇。此刻降雪已经停止,融雪正将一切外来物质蒸发到空气中,余下的植被碎片则部分的和雪水一起汇成涓涓细流,淌下山坡,流入深深的谷底,最终与地下水一起汇入德玛卡逊河。
没有人看到那个杀手,也许他已经离开。人们把这些不可思议的现象归咎到暗星头上,从此这个山头就被叫做巫师岭。
艾米在队伍中,她跑上来拥抱鲸吉并且脱下外套裹紧她,用双手温暖她冰冻的手和脸颊。她噙着眼泪但没有说话。鲸吉知道她在替自己悲伤,她一直在替自己悲伤。
第二天鲸吉跟艾米道了别,与外婆一起坐上去萨德斯多里的火车。
车窗外的景色如旧。鲸吉昨晚一夜未眠,但此刻并不困。她打算拿出信纸给艾米写信,掏到了暗星送她的笔记本。她翻看那些公式,直到原来开始空白那页。上面出现了暗星的笔迹:
「鲸吉,当你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我很抱歉对你撒了谎。我犯的是死罪,我的敌人会穿越星海来杀我。不要替我难过,能遇到你是我最幸运的事。这本笔记本能够回答我活着时拥有的一切知识,希望对你有点帮助。曲率光阵和光塔我都留给你。它们是安全的,不会引来敌人。
最后,我爱你。
暗星。」
“暗星……”鲸吉用拇指轻轻摩挲纸面。悲伤好像已经流空了,头脑和心里都空荡荡的,准备迎接新的挑战。
一个写着“鲸吉:暗星”的方框在文字下方冒了出来。
「鲸吉,我在这里。
别难过,我会这样陪着你的。或许这就是我的本来面目呢。跨越种族和星海的交往,是不是有点浪漫?」新的文字出现了。
「你想的时候我们可以聊天,你不想的时候本子一盖我就闭嘴,充满灵活性。」页边出现了滚轴,旧的文字缩进页眉的齿轮图案里。
鲸吉被这崭新的技术吸引了,她抽出别在本子侧面的笔,在框里写下:可是我想见你。
「时间的尽头,我们会再相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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