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大雾中似乎有磅礴雄伟的宫殿,还有车水马龙的街道,甚至隐约可以听见商贩杂乱的吆喝声。
有时候雾里又像是笼罩着高大的树木和成片的花草。
但是流臻尚未来得及转头去看一眼,那些声音和场景便已经消失了,剩下的仍旧是冗长的,空旷到没有尽头的重重迷雾。
他仍旧在木然又呆滞地跟着前面的人走。
一
他疑惑地望着远处渺茫的山林,那里终年迷雾缭绕,山峰上种满了不知名的深绿色高大树木。死气沉沉的山峦经年无风,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片寂静的坟场,随时都准备着将什么人困死在里边。
明明早已超过了肉眼可视的距离,但流臻还是看见了,看到山腰处的树下站着一个人,披着白色的袍子隐在树后,也静静回视他。
身旁的老仆弓着身子,附在流臻耳边说了什么,他回过神默了半晌,才垂下眼轻轻地说了一声:“好。”
然后浩浩荡荡的队伍护送着他往宫城走去。
临走前他回头看,那里的人已经没了踪影。流臻垂着头,有一些失落,仿佛自己被抛弃了。
这一年,大启国终于找回了流落在外的唯一皇嗣,大赦天下。
储君回来第一日下了大雨,百姓都感叹是上苍垂泪,可怜稚子无辜,在外十七年,吃了太多苦。
直到这场大雨连下了三日,带来的山洪淹了万亩良田,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坊间才传出储君是灾星的话来。皇帝要为储君铺路,立即全城拿人,严惩暴民流寇,牵连甚广,却反遭到储君严厉反对,便只将几个造谣生事,妄图动摇国本的暴民游街示众,斩于西市。
另一边,刚寻回的皇嗣又令全国广开粮仓,减免赋税,各地都将衙门腾出来安置无处可去的灾民,储君便又成了贤主。
流臻进了宫,策论背得极快,又天生慈悲,所有人都坚信他日后必成明君,他的先生对他倾囊相授,百官极尽尊崇,一时之间众人恍惚已然看到了治世盛景。
这样的日子忙碌又安稳,然而流臻总觉得有什么事被遗忘了,可是他想不起来,只能日复一日地站在城门外,远远望着长右山出神。
那座山终年荒芜,枝杈像枯骨上的手指一般伸向天空,有时候带几片摇摇欲坠的叶子,在旷古的风中落寞地摔进泥里。即便旭日东升,金光笼罩整个大启国,那座山也依旧雾蒙蒙的,永远弥漫着死气。
廊下时常飞来一只灰雁,盘旋在宫墙上空,谁也不知道它是何时开始出现在宫里的。流臻一个人的时候,它就远远看着他独自坐在亭下的背影,流臻出神时,它也跟着出神。
它总是盯着流臻,要他往东边去。
十七岁以前,流臻是没有记忆的。
他的记忆开始于一场混沌,被一声震响惊醒后,他睁开眼睛,看到河水正在像流沙一样向大地更深处褪去,被黄沙包裹住的山峦也跟烧完的蜡烛似的融化了。
流臻恍惚记得,那天一切都像要消失了,连他也是。
周围是再强烈的光都无法穿透的瘴雾,整片天地陷入了混沌。
流臻大抵是摔倒了,还是个半跪的姿势,身上不知哪里汩汩地流出血来,他歪了一下头,困惑地望向前方,表情有些受伤。
他看到自己周围零星散落了许多光点,慢慢透明的手指还保持着向前伸的动作,披着白袍的女子一言不发,背身站在他前面。宽大的兜帽将她与周围一切都隔绝开,仿佛无论这里发生什么,都与她没有干系。
后来他就被送进了王城。
-------------------------------------
流臻安静地剪了烛,父亲要他写策论,他写不出来。他极善记忆,却像块不会思考的木头,父亲和先生只给他一年时间适应,可他始终没什么长进。
他正要再拿书,窗外忽来了阵风,将烛火吹灭了。
他顺着风来的方向望去,那里缓缓走出一个披着白袍的女子,动作懒洋洋地,手指往旁边随意一挥,流臻就听见门口守夜的宫人栽倒在地的声音。
她进了门,轻笑着问他:“小殿下,喜欢这里吗?”
流臻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待在这里,“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月亮被突如其来的乌云遮得严严实实,透不出半点光,室内陷入一片昏暗。
廊外的灰雁像是发了疯,嘶哑的声音穿透长夜,自我了断一般拼命撞在窗棂上,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尤其明显。
女子盯着他那双温和的浅色眼瞳,片刻后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余光瞥了一眼窗外,那雁刹那之间便神奇地安静下来。
她好似遗憾地轻叹口气:“我只是过来看看。”
察觉到面前的人似乎不大高兴,流臻低下头不再说话,女子却好像并不在意,悠闲地开了口,“一年前的那场山洪,你知道吗?”
她站在窗前,手中把玩着一粒光点,那光点在五指间上下跳跃,轻盈又渺小。
流臻抬眸望向她。
女子来了兴致,有些恶劣地笑起来,“你可以将那看作是天神对你的惩罚。”
流臻坐在昏暗的烛台下,柔和的眼睛里还是没什么情绪,轻轻地问:“为什么要惩罚我?”
女子挑了挑眉,靠着窗棂看向他,拖长了尾音轻笑道:“谁知道呢,有些东西,一出生就会带来灾祸的。”
流臻不说话,垂首不知在想什么,闪烁的烛火只照亮了他的下颌,其余所有都陷在黑暗里,额前的碎发挡住了来自窗下那道探寻他瞳孔更深处的目光。流臻就像是沉睡在了另一段时空里一样沉默着,他独自坐在高处,谁也看不见了。
女子弯着眼睛又问:“怎么谁也没见过你,就都知道你是他们的小殿下了呢?”
流臻没想过这些,他甚至都不怎么会思考,他觉得面前的人希望这样,所以这一切就该是这样的。
可是现在面前的人希望他那样问,于是他顺着说下去:“为什么呢?”
女子看着流臻没有表情的脸许久,试图从中找到些什么,可是没有。在之后长达一刻钟的时间里,她几经试探,终于确定流臻对这些百姓,哪怕是他的双亲,都没有一点点的情绪。
流臻的的确确是没有感情的。
她的兴致逐渐淡下来,带着失望将手一拢,握了光点便要出门。
“等等!”流臻忽然有些慌张地站起来,他张了张口,又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半晌才问:“我昨夜……梦见了长右山,那里,花木繁盛,鸟雀成群,你就住在那里吗?”
女子侧过头,婵娟破开乌云,洒下一点冷白的光,映出她凌厉的下颌,白袍被风扬起一角,片刻后又轻飘飘回到地面上,乖顺地铺好了。
她冷硬地说:“那里除了一幅画和一具尸体,什么也没有。”
她继续往前走,流臻落寞地看着她的背影,然而下一刻女子脚步微顿,嘴角忽然扬起了笑意,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长右山太冷了,我如今不住那里,以后也再不会回去了。”
流臻站在原地反应了一会儿,紧接着瞳孔逐渐放大,露出害怕的样子,跌跌撞撞地追着她往外走,可前面的人已经只剩了一道残影。
他迈过门槛,扶着门框半跪下去,周身逐渐聚起许多小光点,争先恐后地涌入体内。他被这些东西拖得寸步难行,眼皮愈发沉重起来。
他看到那虚影越来越远,他的手仍在向前伸,可是直到前面的人消失,他都没能再起来。
那只雁又发起疯,流臻恍惚间听到他在说话,他说的是,杀了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