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山城,仲冬。
天将亮,吊脚楼里跑出个女人,前刘海,盘头,肤如凝脂,天生的美人胚子,可惜追的是个个头不高,皮肤黝黑的糙汉子,让画面失了几分唯美。
“子明,戴上它!”女人神神秘秘从怀里掏出根画满符文的红布条,伸手去拽男人的手,要替他戴上,却被男人推开了。
脱了手的红布条鬼也似的落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害得女人好生心疼,嘴里不住念着“罪过”。
男人似乎被女人挺着大肚皮,猴子捞月般捡布条的虔诚打动,捡起布条,塞回女人手里。
女人的手,冰凉柔软,像条水蛇趁机将男人的手紧紧锁住,之后三两下操作,红布条被牢牢绑在男人左腕上,几近勒进皮肉。
看到男人龇牙咧嘴,想解又解不开的样子,女人满意地拍拍手,回屋去了。
女人叫秋香,下江人,一年多前和做剃头匠的父亲逃难来到山城,为了生计,嫁给了本地人梁子明。
梁子明行伍出身,如今在山城的警局做事。父母早逝,姐姐远嫁,加上薪水不高,人到中年,仍未婚配,直到遇到秋香。在梁子明看来,秋香这人,温柔贤惠,持家有方,除了烧饭的口味不大合他胃口,是个极好的妻子,对自己百依百顺,唯独在迷信这事上,讲不通……
两边是密匝匝的吊脚楼,身后是通天梯赛的火巷,一口口哈气呵白了暗不见的天日。
想起手腕上还戴着道明晃晃的鬼画符,梁子明脸颊一热,如梦初醒,趁天刚亮路上行人不多,将布条扯断了放进口袋。
梁子明扯断的鬼画符,正是秋香口中灵验无比的定魂绫,据说也是下江人带来的。这种说法其实并不是毫无依据,听一位上海来的报社记者讲,南京一带有“把一方丝绢藏在亡者胸前,殓后再取出挂于灵幡上,招魂归来”的传统。招魂丝绢传到山城,成了画满符文的红布条。
红布条的来历兴许如此,但要问这玩意如何在山城风靡,还要从一年前的一桩诡事讲起……
民国二十八年六月,北岭团练局的少年队在鸭子湾一带进行水下训练时,意外发现一艘古沉船。由于有人在沉船内部带出了几块刻有鱼纹的石块,沉船因此被命名为北冥号,取自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北冥号的探索进程十分波折。先是进入过沉船内部的队员们相继出现严重精神问题,至今仍在医院接受治疗。再是为探求真相,当地力邀曾参与沿江险滩整治的英国工程师团队使用时下最先进的设备,对水下环境进行探测。三名工作人员连带装备在下水10分钟后尽数失踪,下落不明。
北冥号事件固然诡异,但由于消息封锁及时,并未造成社会秩序混乱。
真正把社会调查处的官爷们架在火上烤的,还是三个月前的东阳镇王家大院灭门案。
那是梁子明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离奇,最可怖的案件。
住在东阳镇黄家坝的绸缎商人王齐笙一家惨遭灭门,凶手手段极为残忍,以至于翻遍整座大宅,竟找不到一具完尸。死者们的头颅不翼而飞,身体支离破碎。
当地衙门接到报案不久,就向山城警局求助。经警局法医查验,这些高度腐烂的尸骨分别来自21个人,大致与王家登记在册的人口对应。唯有一名成年男性下落不明。据推测,此人正是一直男扮女装、以红妆示人的王家家主王齐笙。
作为当时协助赵泽富查案的警士之一,梁子明曾找到一位自称在衙门接到报案的前一天去过王家大院送东西的目击证人,流浪儿小四海。
鉴于小四海的证词与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严重矛盾,且目击证人年纪小,精神状况不佳,口述不清,证词最终未被采纳。
梁子明回忆起来,尽管当时的案情疑点重重,但赵泽富为完成上级指示尽快结案,最终以在王家祠堂中发现的被供奉起来的鱼纹石头,以及王齐笙留下的几封言辞荒诞的书信,推断王齐笙信奉邪典,以全家人性命枉献魔神,此案就此草草收尾。
东阳镇地方不大,风声走漏极快。何况死了这么多人,还是那个高墙深院,从不与外界联系的王家。
一传十,十传百,传出了镇,传遍了城。大街小巷,听到有人议论此事,认不认得都要摆上两句。
有的说王家大院所在的黄家坝早些年是个乱葬岗,极阴之地,王齐笙平时就不男不女,就是被女鬼附了身。
也有喝过洋墨水的说,这其实是某种源自西洋邪恶宗教的“圣餐”,丢失的血肉还有头颅其实就是被信仰者分食了,这个信仰者指的就是王齐笙和他不确定是否存在的“同伙”。
动乱年代,人们就像惊弓之鸟,王家大院惨案引发的恐慌很快席卷整个山城。平日一些言行有异的人不由分说被归为王齐笙同党,并因此遭到殴打甚至拘禁。还有趁机疯狂敛财的江湖术士,变着花样行骗,忙得警员们焦头烂额,叫苦不迭。
秋香逼梁子明戴在手上的定魂绫就是在这期间走俏的。据卖她神符的大师说,戴上这东西准保梁子明的魂不被脏东西勾走,秋香听了二话没说就掏了钱……
如今的山城不比往日,有了陪都这层身份,岂能允许这种迷信落后的言论持续发酵。社会调查处应上级部门要求,联合警署,藉辟谣传而正风俗,四处宣讲,印发通告,晓谕民众,以释群疑。
然收效甚微。
宣讲通告没用,多半是因为还不深入。领导们拍拍脑袋决定发传单,挨门到户地宣传!
梁子明被分调的区域是鱼龙混杂的贫民窟塔子沟。
山城的冬天,一寸光一寸金。梁子明带着传单来到塔子沟不过晌午,天灰得好像矿上小孩洗不干净的脸。
塔子沟一带早先是产煤区,民国初年办起了洋火厂。洋火就是火柴,厂子办起来了,不少附近地方贫苦人家的妇孺老幼来都来进厂摆签,糊火柴盒,人气越聚越旺,引来更多洋火厂。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前几年发布了个《火柴章程》,取消了火柴统销,市场一放开,那些实力不强的小厂由于技术落后,销路不畅,接连倒闭。没工作的人越来越多,附近的治安每况愈下。
负责塔子沟洋火厂街巡逻的警士叫刘瑞峰,禾川人,算是梁子明从军时的前辈,到了塔子沟总要先和他打声招呼。不过这人不是一般油滑,什么《警长警士服务规程》还有警局规定的巡逻路线、巡逻次数在他这都不存在,这会人还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里偷懒耍滑。
这一路凡是经过茶馆、饭铺一类能消遣的地方,梁子明总会多留意几眼。
路过洋火茶馆后巷,梁子明的视线落在一群小娃娃身上。
这些孩子一行七八个人,大的估计十一二岁,小的也就四五岁,不知道在玩什么游戏,一群人围成一圈朝地上扔石头,边扔边骂,着了魔似的。
其中一个光屁股的,最先瞧见梁子明,立刻提醒同伴。不等梁子明开腔,小东西们就做贼心虚,四散而逃。
梁子明眼疾手快,逮住个年纪小、跑得慢的。小娃儿拼命挣扎,手里攥着的石头掉在了地上。
石头鸡蛋大小,椭圆形,往口袋一摸,还有好几个。
梁子明将小娃儿夹在腋下,捡起石头一瞧,石头上竟有与古沉船、王家大院发现的石头极为相似的鱼形纹。
难道只是巧合?梁子明不信邪,朝小孩们扔在地上的石头又踢了两脚,被踢散的石头下露出一只蝴蝶的断翼。
他们扔石头只是为了砸蝴蝶玩?但这鱼纹石头又如何解释……
“啷个来的!”梁子明一把握住小娃的脖子,特意把石头刻有鱼纹的一面对着他的眼睛。
小娃被梁子明吓得浑身颤抖,鼻涕流进嘴里也不敢吸:“洋……洋火厂。”
“哪个洋火厂?”
“洋火厂……”
后来,不论梁子明问什么,男娃娃的回答只有三个字,洋火厂。
梁子明捏住他单薄衣服里的细胳膊,继续逼问:“洋火厂有啥子?”
小娃刚才还吓得发抖,听到梁子明问洋火厂里有什么,神情登时轻松起来:“菩萨,大肚菩萨……”
梁子明不是秋香,行伍出身,从不信神。不过菩萨和弥勒佛他还是分得清的,只听说过大肚弥勒,哪来的大肚菩萨……
小娃儿见梁子明缓缓松手,寻到机会,一溜烟逃走了。
梁子明偷跟着他,找到了已经倒闭多年的华丰洋火厂。
华丰算当年几个规模比较大的洋火厂,如今铁门锈了,门头暗了,除了一条两脚宽,分不清是人径还是猫狗道的小路,其他地方的野草几乎要没过小腿。
正对大门的二层小楼应该是过去的班房,眼下爬满了爬山虎,连窗户也被埋进去,没有一丝人气。
至于楼前的野地,也看不出草叶倒伏的痕迹。梁子明推断小娃儿没经过这里,于是沿着被隔出来的小路继续深入,摸索到门房后面的厂房区域。
“沙沙,沙沙沙……”
老厂房关不严的窗缝里传来低沉且有规律的摩擦声,厂房里有人!
梁子明转身靠在厂房的外墙上,额角渗出的热汗在冷风中冒着不易察觉的白气,好像脑袋转得过快,热冒了烟。
难道这声音就是大肚菩萨发出的?亦或是刻鱼纹石头的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里面藏匿的极有可能是杀了全家人的逃犯王齐笙。当然,也有可能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群无家可归的穷孩子。
梁子明是来发传单的,没领配枪,悄悄摸遍了厂房四周,只找到一根泡酥了的烂木头和一把生锈的弯刀。如果里面真是王齐笙……他也想过退缩,但双腿不由自主地来到厂房门前,等待手的发落。
吱呀吱呀——
梁子明用力一拉,沉重的厂房大门像一只庞然大物的巨口,缓缓张开,浓重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如何形容这种味道,大概是比把半条嘉陵江的鱼用秋香家的祖传手艺做成咸鱼还要臭。
梁子明干呕了几声,忍着反胃冲了进去。
在一片微尘中,他看到了被五花大绑、塞住嘴巴的刘瑞峰正躺在地上,像青虫一样蠕动。
见到来人是他,刘瑞峰十分激动,鼻腔里发出唔唔的声音,似乎是在向他求救。
梁子明下意识想为他松绑,但一想到他是被何人绑在这里,突然停住脚步,转向身后。
“大肚菩萨。”梁子明从发紧的喉咙里挤出四个字。
没错,小娃儿口中的“大肚菩萨”,就在距离他十几米远的水泥池子里。
这位“菩萨”没有须弥座,而是像洋教的神被钉在十字架上那样,被绑在水池中央的木杆上。
再走近些,还能看到她双脚踩在污水里,头垂着,披头散发,身上只有关键部位用几块破布遮挡,整个身体肿胀得发亮,尤其是腹部,高高隆起。
与秋香的孕肚不同,她的肚皮被撑得几近透明,能清晰看到无数蓝绿色的血管。
“什么人?”。
梁子明的声音不知停顿了多久,被他用木头和弯刀瞄准的女人脚边泛起涟漪,随后发出细微水声。
“好——香——”
刚才一直一动不动的女人突然机械地抬起下巴,乱糟糟的头发挡住了她的眼睛,却无法挡住梁子明如潮水般袭来的恐惧。
“好——香!”女人又重复了一遍。
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像是小洞天酒楼门口的饭菜香气,萦绕在梁子明头顶上方,挥之不去,末了她竟真如嘴馋了舔了舔嘴角。
梁子明的腿不受控地一步一退,手里的烂木头滑落在地,摔成几截,随之掉落的还有一只破旧公文包,和装在包里的鱼纹石头……
民国二十九年西元十二月某日,塔子沟华丰洋火厂旧厂房发生离奇命案,两名警员一死一失踪。
几星期后,这场恐慌以一场突如其来的敌军空袭画上句点。
本故事情节纯属虚构,如有雷同,都是巧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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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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