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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南字

饭局结束回家已是凌晨,女友田嘉茵已经睡下,余一舟揣着微信钱包里轻飘飘的二万五,重重地瘫在客厅的沙发上。

相比饭店包房里暖黄色的灯光,出租屋冷白色的吸顶灯更能让他清醒。

“十万块,找一个人……”

余一舟再次放大李春梅发给自己的照片。

一间无人的教室,一个穿格子衬衫,戴棒球帽的年轻女人背影。女人旁边,李春梅的儿子张洪涛跪在地上,抓着她的胳膊,露出侧脸,看起来像在哀求。

据李春梅说,张洪涛从半年前开始突然变得不正常。张洪涛的女友温雅莉告诉她,张洪涛经常精神恍惚,偷偷打电话,半夜不睡觉,时不时还会自言自语。

李春梅在得知儿子情况后,曾多次劝他去精神科就医,都被张洪涛拒绝了。为此,他还与向李春梅“告密”的温雅莉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就在争吵发生之后的一个月,张洪涛主动向温雅莉道歉,并给李春梅打电话,说自己找到了一位能够治疗他睡眠障碍的心理医生,又向母亲索要七万块作为治疗费。

李春梅怀疑儿子被骗,但为了不影响母子关系,她在给张洪涛打钱后,雇了一名私人调查暗中跟踪张洪涛,企图找到骗子。

那个二十四小时盯着张洪涛的私人调查并未找到所谓的心理医生,而是在北城大学的校庆活动上偷偷拍下了这一幕。

私人调查告诉李春梅,他听到张洪涛求那个女人把什么告诉自己,而那个女人离开教室后就消失在了人海中。

除了照片,唯一有用的线索就是他曾看到女人和几个学生说话,看起来不像陌生人。

参加校庆活动,又不像陌生人。这个一直以背影出现在私人调查视线中的神秘女人极有可能是北城大学的老师、校友或学生。

余一舟有了大致方向,只待明天去张洪涛生前的住所查看一番,再和温雅莉以及张洪涛平常交往密切的同学朋友们了解一下情况。

李春梅答应他找到这个女人就结钱,他想以自己这些年苦练的职业技能,挣到剩余的七万块应该不会太难。

虽然距离七万块还有一定距离,但二万五是实实在在拿到了。人一有钱,就想花钱。

计划好了明天的行程和提问的重点,余一舟打开了购物app,一口气下单了女友喜欢但舍不得买的香水,还有他自己喜欢的鞋,再留出一笔两人吃顿大餐的钱,剩下通通存进理财。

至于该如何跟女友解释这笔钱的来路,他还没想好,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北城地处北方,天再热,等太阳落山,暑气就消了大半。余一舟租的这个西晒房比那种南北通透的凉得自然慢些,开一个小风扇,勉强糊弄得过去。

就是不知道是不透气,还是沙发太硬,时梦时醒,有些恍惚。

在不记得第几次翻身后,他突然感觉有双冰凉的手在拍他的脸,想睁眼,眼皮像注了铅,怎么也睁不开。

囫囵个儿握住那双手,放在胸口,一阵凉意透过衣服,直入五内。

自从他失业在家以来,每个工作日的早晨,女友上班前都会这样急匆匆地拍拍他,叫他起床去找工作,但今天这只手好像没有急着抽回去,而是一直停在他胸口。

细思,极恐。凉意变成了寒意。

余一舟用尽力气睁开眼,这对心灵的窗户好像挂了霜,只能借着窗外的月光和路灯微弱的光亮隐约勾勒出一个黑乎乎的人形轮廓。

他下意识拿起压在胸口上的手,放在面前,湿冷的掌心正中是一个黑色的圆,圆圈中心有个点。

那个符号!是张洪涛?

余一舟吓得从沙发滚到地上,酸痛中,噩梦惊醒,浑身是汗。一看手机,才凌晨五点,重新躺下,睡意全无。

回想起李春梅说张洪涛生前曾有过噩梦不醒和睡眠障碍的情况,以及被一个神秘女人“精神控制”,自己现在刚介入就做噩梦,难道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但冷静下来,又觉得这不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过经此一梦,他决定先不把这件事告诉女友,等十万块都到手,尘埃落定了再说。

早上七点,田嘉茵起床,余一舟把酝酿了一晚上的善意谎言告诉了对方。

“怎么突然想去摇奶茶?”

余一舟不敢直视田嘉茵的眼睛:“啊对,就在大学城那边。你也知道,我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也不能总在家待着坐吃山空,现在不是都宣传要脱掉孔乙己的长衫嘛……”

田嘉茵赶着去上班,没时间闲扯,三言两语就被他搪塞了过去。二人一起出门挤地铁去市中心,一个上班,一个去兼职。

*******

余一舟说去大学城摇奶茶,也不完全是在说谎。至少前半句是真的,他是真的要去大学城。

只不过不是去奶茶店兼职,而是要去北城大学西门附近的学府名城做调查,学府名城2栋二单元301就是张洪涛生前租住的地方。

可能是第一天开工,热情高涨,他到的很早,在小区门口的花坛边等了将近半小时,身上添了好几处蚊子包,才等到李春梅。

等人的间隙,他专门上网查了这个学府名城。其实就是北城大学的教职工家属院,千禧年初建成的老小区,人车没分流,早晚高峰,进出门经常排起长队。只见一辆外地车牌的黑色豪华轿车在小区门口停下,等李春梅下车就调头开走了。

简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寒暄之后,李春梅边带路边介绍,两年前家里按张洪涛的意愿,给他在北城的新区买了房,房子装修好后,张洪涛却迟迟不愿意搬离这个出租屋。

这是他和温雅莉为了平日去学校、公司方便,租的一个三室两厅。前房东是学校退休的老教师,教英语的。房子装修还是早些年的风格,但一些细节处仍可见当年的设计和品位。

三间卧室,除了主卧,一间用作书房,一间堆放杂物。温雅莉的东西已经搬走了,主卧空空荡荡。

张洪涛平常学习的书房正好相反,一切有如往常,桌子上倒扣的书,水杯里剩的半杯水,沙发床上没有叠的蚕丝被,好像这个人就是去楼下扔个垃圾,十分钟之后就会回来。

张洪涛出事后,为了保留这些回忆,李春梅全款从前房东手中买下了这套房,前天才正式办完过户手续。只是再次看到儿子的东西,她还是难免触景生情,眼角湿润。示意余一舟自便后,自己默默去了卫生间。

余一舟环顾四周,这间书房除了一张沙发床、书桌,就是一书柜的书。

扫了一遍,这些书大多和张洪涛的研究方向相关,不少还是他看不懂的外语书。粗看过去似乎没有哪本很突兀,也没有哪本新的特别或旧的离谱。

桌上倒扣的那本《庄子》倒是看着不面生,他记得上学时背过的《逍遥游》就是这本书里的。什么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但这似乎都难以跟那个照片上的神秘女人联系上。

正当他陷入沉思,李春梅回来了。

看着被打开的书桌抽屉,她倚着门,神色悲伤:“这些我们都翻了无数次了,那个药是治感冒的,那些钢笔都是他收集的,别的也没什么了。”

余一舟点点头,合上抽屉。

看着一抽屉的贵价钢笔就那么随便放着,连包装盒都没有,末了酸溜溜地感叹了句:“这是万宝龙大班系列吗?好品味……”

“那支黑色的吗?喜欢就送你吧……”

见余一舟没当真,李春梅径直走到桌前,打开抽屉,取出一支黑色钢笔递给他。

余一舟眼馋归眼馋,想到笔的价格还是推辞了。

“你不嫌弃就收着吧,我儿子说物尽其用才算有所值。这是去年圣诞节我送他的,但他好像不喜欢,一次都没用,你拿去吧,希望它能助你找到凶手。”

眼见李春梅就那样把一只水灵灵的万宝龙墨水笔递到面前,一再推让,余一舟一个没忍住,接了下来,谢过对方。

李春梅平静地合上抽屉:“不用谢,尽快找到那个女人,我还要谢谢你。”

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有了两万五和钢笔,余一舟干劲更足了:“这里看的差不多了,我什么时候能见一下温雅莉?”

“她这两天不方便,要不就在电话里说?”

李春梅拨通了温雅莉的电话,对方似乎还没有从张洪涛突然离世的创伤中走出,反应总是比问题慢半拍。

余一舟先问了她张洪涛的主要社会关系,他想女友总该比父母更了解。

温雅莉顿了顿表示,张洪涛和自己都不是本地人,在北城的朋友也不是很多,尤其是张洪涛不喜欢社交,平常也就是和同学,同门接触多一些。

“那他有哪些经常提起的人?”

“他导师马院长,关系比较好、经常一起打游戏打篮球的同学林浩宇、杨晨光,还有他以前的导师沈垚。 ”这些都是在配合警方调查时讲过的,温雅莉回答地不假思索。

“那他在出事前,有没有什么奇怪举动?”

这个问题警方调查时也问过,温雅莉不知为何有些犹豫:“……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就在那个出租屋。我刚下班回去,他急急忙忙要出门。他问了我一个问题——这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庄子?”

“对,他是文哲学院的,问这个也没有很奇怪。就是他的表情……当我说完当然是庄周梦蝶后,他好像很高兴,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我这边了解到,他之前有睡眠障碍,请问他有没有说过一些奇怪的梦话,或者在梦里有什么反常的行为?”

这点警方没问过,温雅莉那边又陷入了沉寂,大概过了一分钟左右:“半年前开始,他经常会在梦中呼救,然后惊醒。可能是恐惧之后想要释放压力,他醒来之后就会去冰箱里找吃的,暴饮暴食……吃完又全部吐出来。有一次,他在催吐之后,突然打开花洒,站在冷水里大喊……”

“喊什么?”

“我没听懂,只听到什么船啊浪的……对了,还有沈老师,他在喊沈老师。”

******

余一舟回神时,正坐在书房的桌子前,手中是摊开的《庄子》。

书页安静地停在之前倒扣的那两页,第五十页和第五十一页,是《齐物论》的一部分。

余一舟用手指在铅笔画线的部分点了点——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物化……”

可以看出这应该是庄周梦蝶这个典故的出处,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品不出。

又快速把全书翻了一遍,发现还有一处也有勾画的痕迹——而后乃今将图南,出自《逍遥游》,其中“图南”二字还专门被圈了出来。

图南,在注释里的解释是图谋飞往南海,南海倒是有船有浪,不过跟那个神秘女人能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是暗示对方是个“海王”?或者对方想去南方……

余一舟把几个离谱的想法清理出脑子后,觉得头都轻了些。

他自知没什么文学素养,死磕哑谜只能浪费时间,还是换回原来的群众路线。

他把书复原倒扣回去,看向站在身旁欲言又止的李春梅:“李总,刚才温女士在电话里还提到沈垚。沈老师本人是问不到了,是否能找到他身边的人聊一聊?”

李春梅摇头。

由于沈垚是离奇失踪,她在儿子出事不久就私下打听过。这个沈老师一辈子没结婚,家里只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没有兄弟姐妹。自从他几年前失踪,他母亲就在学校和社区的联系下住进养老院。

老太太有老年痴呆症,根本无法沟通,至今还不知道儿子已经被宣告死亡。

"我去养老院看过他母亲,脑子糊涂,见面还问我安南还好吗?我说什么安南,她旁边有位老人家说应该是联合国秘书长安南,老太太的记忆还停留在二十年前……"

认知功能障碍和记忆退化是老年痴呆症的常见表现。

余一舟想了想,又问:“那沈老师退学的那个博士能联系到吗?”

李春梅也否定了:“我还是很多年前听小涛偶然提起,那个学生好像是因为这次调研的缘故,得了严重的精神疾病,退学了。你也知道,这种事情学校都是严格保密的,我们连那个学生的名字都没问到。”

余一舟点点头,嘴里念叨:“安南,图南……都有个南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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