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暮！”梁母率先站起身扶住了她的胳膊：“不要这样和你亲生母亲说话。”
梁佳暮被人误解过，但这一次，她不希望再被误解了。她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只想当梁佳暮，不想再跟当初抛弃过自己的女人扯上任何关系。
她反握住梁母的手，泪光涔涔地开口：“妈妈，我不要什么亲生母亲，我只有你一个妈妈，我是梁佳暮，是你们的暮暮，不是欣欣，也不稀罕欣欣向荣。”
“我是你和爸爸含辛茹苦养育长大的，你们不能就这么拱手相让，这些年她付出过什么吗？她出现在我的身边过吗？她有没有一次带我去商场买过东西，有没有一次做过饭给我吃？有像你和爸爸一样陪我和哥去过游乐场吗？”她是笨，她是不会说话，可她知道陈丽卿出现在这里代表着什么。
她心里是恨的。
小时候，满怀希冀，期待有一天爸爸妈妈会来接自己回家。她不想被领养，破坏了一个又一个希望带她走的领养程序。因为她知道自己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自己是有爸爸妈妈的，他们没有生病没有死亡没有破产流落街头，只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办，暂时将她寄托在这个地方，所以她留在福利院就是在等他们完成承诺，带她回到她真正的家。
可时间一天天过去，季节从严寒变成酷暑，她从温暖的棉袄大衣换成了被洗得破旧的短裤T恤，她盼望的人一直没能等来，甚至连对爸爸妈妈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她好害怕，她害怕爸爸妈妈再不来，她就要把他们的长相都忘了，要是忘了的话，万一爸爸妈妈来了，她就认不出来了。
所以013给她沙包的时候，她是非常非常开心的，因为她即便忘了爸爸妈妈的长相也没有关系，她可以凭借着沙包上的字对他们说出欣欣向荣那句话，就可以证明自己是他们要找的欣欣。
因此，再多等久一点也可以，她已经不害怕忘掉他们的长相了。
可树上的叶子黄了，悠悠转转落在地上，被前来的领养家庭一脚踩碎了。
居然又快要到冬天了，他们还没来。
013号知道她不肯离开福利院，更知道她留下来的坚持是什么。但院长不止一次地提起过，012号父母感情破裂，离婚了，男方再娶，女方出国了。012号不知道那些内容是谈的她父母，而013号知道。
谁都没有打算要孩子，才把孩子丢到福利院，让她自生自灭。运气好，被有钱人家收养，运气不好，遇到收养家庭后来怀上亲生骨肉然后被冷落。
013号后来再看012号，并不觉得行为乖张的她很讨厌，相反，他觉得他们同病相怜。
都是可怜的孩子，为什么要互相憎恶？可恨的是吸孩子血的贪婪家长，还有无情抛弃孩子的薄情家长。
大人们满腹算计，福利院的孩子们再有心计，也不过是为了争宠。
光是为了自己远大前程便抛下无辜生命，这一点，就令人甘拜下风。
这一次前来收养的梁家夫妇很善良，013号认为012号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他用了激将法，委婉地告诉012号，别再痴痴等待了，无论等多久都等不来她想要的那两个人。
是啊，故意遗弃孩子的人，怎么会回过头后悔呢？他们早在做出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断了他们这辈子的情谊，千金难换的父女、母女情谊。
幸好，她遇到了这么好的养父母，渐渐尝到了被爱的滋味，还有个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的童年玩伴，她的日子过得无比快活，快乐到已经忘记了亲生父母。
可现在，陈丽卿出现了。
她看见她，听见他们对她说“这是你亲生母亲”，她忽然又想起了好久远好久远的过去。还是在福利院，她日复一日眼巴巴守在黑漆漆的栏杆前，像被关在笼子里等主人领走的小狗。
每一次的等待，都要花上好多时间。
每一次期盼，都会带来相等的痛苦。
从自信满满会被父母接走，到默不作声蹲在原地，她的笑容也从洋溢变成了无。
013号会穿过嬉笑的人群给她送吃的，告诉她，要下雨了，院长叫他们回去睡觉了。
陪伴她的，从始至终，只有她很讨厌的013号，而她心心念念爱着的亲生父母，不曾见过一面。
一切转机随着梁家夫妇的到来而出现了，她的眼珠终于从混沌变得清晰，012号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春天。
可为什么，这次的春天这么短又要说再见了？
“暮暮，当初我也是有苦衷的。”陈丽卿早有预料孩子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可当真正面对时，又不知道该如何做了，她跟着起身，和服被她紧张得捏出皱褶：“当年，你亲生父亲婚内出轨，在外面包养了小三，我也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原谅过他很多次。我曾经做出过让步，只希望他可以看在我们娘俩的面上，消停一些。”
“那五年，我们一家人过得其实很幸福，你亲生父亲也会给你换尿布，给你冲奶粉，用电脑放动画片给你看，你再大些，就带你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给你买冰激凌吃，只是那时候你太小了，记忆并不深刻。妈妈怀胎十月生下你，白天一个人坐月子，忍着剖腹产的伤痛也要照顾你，生怕你饿着冷着，你爸爸工作忙，只能晚上回来帮衬，哪怕再辛苦还是会抱着你唱摇篮曲哄你睡觉。我们是真心爱你的，没有哪个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梁佳暮第一次从亲生母亲那里听到有关于五岁之前的事情，那些被大人脱口而出的细节，似乎真的藏着那么一丝令人动容的母爱，让她分不清楚真假。
她抽噎着大声质问，眼睛通红一片：“我要怎么相信你？你们真的爱我，为什么要抛弃我？我在那里等了你们很久很久，我以为你们真的会来接我回家！”
“你知道福利院冬天有多冷吗？！只有领养的家庭来了才会开一次暖气，因为在市区边缘，所以会下很厚的雪，我们每个孩子身上穿的少得可怜。我耳朵都冻伤了，手长满冻疮，可我还坐在门口等你们，别的孩子都骂我神经病！说我是笨蛋猪头，说我根本没有爸爸妈妈！”
“你们想过我会不会被欺负，会不会吃不饱穿不暖，会不会晚上踢被子打呼就被院长叫起来罚站吗？你们从来没有想过！你们只会担心我的存在影响到了你们的未来，影响到了你们的前途！”
“可就算是经常惩罚我的院长，她也会在午休的时候唱摇篮曲哄我睡觉，外面的阳光照在我的被子上，她的手又宽又粗糙，跟妈妈的不一样，却让我觉得非常温暖。”
“过五岁生日前，你们承诺过，要送我洋娃娃。但我生日是在福利院过的，院长给了我一个平安符，说是路过的和尚给的，每个孩子都有。那就是我的生日礼物了，虽然只是一张纸，但起码保佑我平安，而你们连我是死是活都不关心。”
从来没有听暮暮说过这些的梁爸梁妈突然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苦涩顺着喉管翻涌上来，苍老的心脏像是被鼓风机刮得剧烈震响，充血的血管烫着胸膛和肝肠。
他们心疼啊，自己宠得无法无天的小公主，幼小时懵懂无助，纵使是过去式，可现在提出来，不就等于没能忘记，成了心里一辈子的阴影。这也怪他们没做好父母的职责，才会让孩子难以忘怀，牵肠至今。
梁母忍着口腔里刺痛的血腥味，如待珍宝般轻轻拥住了梁佳暮。这是她的心肝儿，她的爱女，若非不得已，她又怎么甘愿让孩子叫别人妈妈？
说到底，她和梁爸最对不起的，就是暮暮。
可亲生母亲，也有资格认回自己的孩子，前提是孩子心甘情愿。
前提……无论再多前提，陈丽卿毕竟是暮暮的亲生母亲，若对方家境殷实，能好好对暮暮，他们也不会强留着不放手。
陈丽卿欲语泪先流，她脸上雍容华贵的妆容都脏了，但她并不介意这些，哭腔颤抖带着难以言明的悲哀：“是妈妈对不起你，但暮暮啊，大人之间总有孩子无法理解的爱憎纠葛，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会觉得是借口，但我只想把当年的事实告诉你。我和你亲生父亲是相亲认识的，我的父母希望我能找一个老实人，白手起家也没关系，只要夫妻同心，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你父亲从小父母双亡，由奶奶抚养长大，因此养成了独立自我的性子，做什么事都敢闯敢拼，正是这一点，你的外公非常欣赏，才撮合我和你父亲结婚。结婚第一年，我们相敬如宾，虽无爱结合，但对你的到来却都是非常欢喜的，也正因为你的出现，我和你父亲之间才有了那么一些温情存在，让我恍惚间以为，他对我有了感情，我们一家三口一定能幸幸福福的。”
“但我忘了，你父亲是一个很有自己想法的人，他在外创业，初心是为了改善我们母女的生活条件，可命运总是如此，他创业期间认识了一位贵人，那位贵人比我年长一些，比你父亲大五岁，单从外表看不出来已经三十。她保养得当，看起来竟然比生育过一胎的我还要年轻，因为肤白貌美，加上言谈举止十分有气质，给你父亲提供许多帮助，你父亲很快就对她有了好感。”
“这一切看起来合情合理，让我挑不出一丝错。假如没有我们母女俩，他们说不定真成了业内佳话，神仙眷侣。即便到了今天，让我再回想那个时候，我也自认是比不过她的。暮暮，你可以怪妈妈没用，可当年妈妈也是争取过的，妈妈没有放弃过我们的家庭，我甚至可以容忍丈夫出轨，偷腥，我告诉自己，只要他的心是在我们这儿的，我就可以等他，等到他回头的那一天，也许时间要很久，甚至可能我得瞒着你到成年……”
梁佳暮闻言，揉着红肿的眼睛，耳边响起梁父幽幽的叹息：“也是苦命的女人。”
“我是一个传统的古板女人，我生活上无趣，也遵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若非万不得已，我怎么可能会提出离婚。但离婚不是我提的，你应该猜得到，是你亲生父亲提出的。我曾经不顾颜面带着你干妈，我那时唯一的朋友，去酒店堵你父亲。还在酒吧抓过你父亲和那个小三，什么难听的话好听的话我都说尽了，可我即便眼泪流干了，你父亲也还是搂着小三的肩膀走了。我当时想，一个三十经济独立，家世显赫的女人，到底为什么想不开要勾引有妇之夫，明知道自己是小三，还恬不知耻地插足别人的婚姻。”
“原本窗户纸还没捅破，你父亲还会按时回家，约会场所无非是咖啡馆和商场，就算真的晚回家，也会找各种借口，比如加班啊、路上堵车来搪塞我。可后来我把他包养小三的事情捅出来之后，他反而跟我摊牌了，越来越猖獗，家里甚至还有小三留下来的口红。”
“出轨只会有零次和无数次，和家暴一样，是犹如毒物般令人上瘾的东西。”陈丽卿苦涩地笑着：“后来你干妈猜测，也许是你父亲从小没有父母，才会喜欢年纪比自己大的成熟女人。身材上的差距我尽力弥补，知性方面我尽力模仿，我能学的都能学，能改的都可以改，但我改不了你爸年少缺失形成的取向。这一点，妈妈失败了。我能做的都做了，还是没能留住这段婚姻，对不起。”
这段婚姻当中，她呕心沥血，付出了太多太多，低声下气挽留了无数次，不欠那个男人任何，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她的女儿。
“暮暮，你爸和我离婚的时候，说要带你走，他说我一个离异妇女，带着一个孩子会很难嫁人，我其实也很舍不得你，可你爸向我承诺，要给你最好的教育和生长环境，我才答应把你留给他。送你去福利院那天，是我和你爸一块儿去的，他说要先和那个女人结婚，才能把你从福利院接回去，还打给了院长一大笔钱，让她留住你。”
正是因为那个男人这么做，她当时才相信了他的鬼话，认为他真的会在安顿好之后把欣欣接回去。但她早该想到的，即使他对欣欣真的还有父爱，也在爱情冲昏头脑之后变得淡薄不已。如果那个女人以欣欣做要挟，那么他绝对不会选择欣欣，而是会一身轻松地走到那个女人身边。
“妈妈也没有想到，他竟然言而无信。可在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在国外了，结了婚，有了爱自己的丈夫，我也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事业，我没办法……赶回来。”
“我只寄希望于，他能良心发现。”
梁佳暮笑了，她喃喃着重复了这句话。
我只寄希望于，他能良心发现。
多可笑的话。
他们约好来到福利院门口，共同谋划着遗弃这名孩子，此刻居然口口声声指责是对方不守信用。
梁佳暮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会相信陈丽卿的片面之言。
她大发了一通脾气，把桌上的碗筷摔得稀巴烂，一边形象尽毁地破口大骂，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狼狈又可悲。
服务生听到响动过来询问，不小心被飞溅起来的碟片擦伤眉弓，梁爸赶忙道歉，并且支付了医疗费用，再三保证这里摔坏的东西一律会赔。
但陈丽卿不会让他们赔的。
外头凑热闹的人被驱散，包厢里的吵闹仍然没有休止。
“可是我好恨你啊，你现在过来跟我说这些，企图我能原谅你吗？”梁佳暮喘口气的工夫再度掀翻案桌，累得满头大汗，眼泪和汗水混淆在一起，脸气得绯红：“我现在过得好好的，我有爱我的爸妈，我有我哥，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你就不能像当初一样一走了之，再也不要走进我的生活，不可以吗？”
她摇摇晃晃的身子彷佛随时都会脱力摔倒，愤怒到极点的时候，千金大小姐的礼数都不顾了，做不了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宣泄自己的气愤和不甘，只能用打砸的方式表达自己有多么抗拒陈丽卿的靠近。
梁佳暮太想让爸妈知道，自己永远都是他们的女儿，而不是陈丽卿的女儿。
梁星渡扶住她险些摔倒的身体，胳膊牢牢禁锢她的双臂，让她无法再用力撒泼：“冷静一点，梁佳暮，你的手已经流血了。”
“哥，我真傻。”梁星渡说了什么话，她并不在意，她也感觉不到手心被划伤的口子在痛在流血，她窝在梁星渡的怀里，竭力抬头盯着他的眼睛，然后发出自嘲的笑声：“我以为我真的会被人无条件喜欢呢，原来他们都是有利可图的啊，假如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一定不会称赞我的吧。”
“好了，不要再说了，我们回家吧。”梁星渡顺着她的背轻轻安抚着，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微涩：“你很棒，很优秀，很善良，你只是顽皮了些，但小孩子都是这样的。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无法理解你的大人。”
“哥，我要是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梁佳暮没有再说多余的话了，她第一次这么真心实意地说出自己的羡慕，没有半分虚假。不止是像梁星渡一样有极好的人脉和处理得当的人际关系，还有一点，曾经她嘲笑梁星渡父母双亡，她的确罪该万死，可现在，她多希望父母双亡的是自己，这样的话就能一辈子待在梁爸梁妈身边，给他们好好尽孝了。
“爸妈，陈阿姨，我先带暮暮回去了。”梁星渡礼貌地向他们告别后，揽着失魂落魄的梁佳暮离开了。
屋子里只剩下三名大人。
“今天的事情我们感到很抱歉。”梁爸对陈丽卿说：“这些损坏的物品我们会原价赔偿的。”
梁妈颔首：“孩子情绪激动，希望你能谅解，这对她来说的确太难以接受了，所以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在想要怎么告诉她。你也不要太心急了，孩子需要适应，毕竟你是她的亲生母亲，你当初离开也有很多苦衷，这些要让她明白才行。我也不太会做母亲，但我知道要让孩子打开心扉，就得全心全意对她好，要让她自己感受到，你是真的爱她。”
陈丽卿擦干眼泪，苦笑：“这些碗筷都不值钱，只要能让暮暮发泄出来，就是值了。我知道我缺失了很多年陪伴，现在也有了个小儿子，会让她没有安全感。你们说我自私也好，说我不负责任也好，我都认了。可当年，如果早知道她亲爸不会接她离开福利院，说什么我也不会出国。就算是折了我这把老骨头，我也要亲自把孩子带大。都怪我，都怪我，怪我走到离婚那一步了，还这么相信那个男人，让我的女儿受了这么多委屈。”
梁妈叹气：“是啊，都怪那个渣男。对了，现在他过得怎么样了？”
提起前夫，陈丽卿眼中早已没了爱，更多的是郁结于心的怨念，她说：“他最终还是过成了我当年的样子。只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吧，原以为他是个理智到极点的人，没想到还是会败在爱这个庸俗的字上。今年，那位贵妇就要和他离婚了，我祝他好运吧。”
她现在的生活，比那位前夫好太多。
先爱上的人总是最受伤，无爱的人有恃无恐，早知如此，她在离婚时就应该再多说一句‘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以衬那位负心汉如今的可悲下场。
梁佳暮的亲生父亲长得极好，优秀的基因继承给了孩子，所以暮暮才会长得这么可爱娇俏，偶尔从她眉眼间，能看见那个男人的影子，却是更纯真更柔和的气质。
那是陈丽卿一辈子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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