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天空飘着如丝细雨,有些冷。
松云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褂子,是白嬷嬷和星儿精心给他挑的,虽然毫无破损,不会显得不恭敬,但配色非常难看,上身的形状也很臃肿。
白嬷嬷本来确实想给他脸上画些麻子的,可是内宅里见过他的人也不少,若看出来了,让夫人知道白家抵触这差事,反而得罪了主子,因此便没有冒险。
要知道,对于大部分下人来说,能跟着大公子是天大的福气,白家这种态度,岂不是拂了太太的颜面么。
松云看了看站在二门前的人,大的有十七八的,小的有十一二的,都是才分化了没多久的坤泽,一共六个人,除了他和另一个他眼熟但不认识的小女孩外,另外的几个都看得出来是用心打扮过的。
想去当大公子的陪嫁的人,毕竟是占大多数的,松云想,但愿菩萨保佑,让他们几个得偿所愿就好了。
很快,昨天的那个吴嬷嬷就来了,先对着花名册点了名,用严厉的目光扫视了他们几个一遍,看见有几个人还是冒险戴了些钗环,都亲自上去没收了,又跟他们重新说了一遍规矩,才让他们根据名册的顺序排成一行,往内宅正屋走去。
正屋里,暖炉烘得很暖,这里虽都是阮家的下人,但有好些人一辈子都没进过太太的正房,一辈子都没见过正经主子,显得很拘谨小心。
而松云不同,他小时候跟着阮珩就住在正屋旁边的偏厢里,虽然近几年也没来过了,但也不怎么怕,只是如常跟着队列走了进去。
穿过了碧纱橱和几道屏风,就到了太太的内室客厅。
当地已经跪了一排人,看来是从内宅里服侍的人里搜罗来的,也有六七个,都是女孩。
松云等人就跪在她们后面,低着头,等太太一个一个问话。
松云知道上房的规矩,并没有东张西望,不过进来的时候,他余光也看到了屋子里的人。最上面主座上坐的不是太太,而是一个老婆婆,松云认得,她是太太的娘家母亲秦氏。家里的下人都叫他亲家老太太。
主座旁边就是太太了,太太一贯是很会打扮的,今日虽穿得家常装束,但也显得很雍容,太太后面站着的是魏氏,今天穿得比他往日还要素净一些,头上戴的首饰也是白玉的,虽然也算是丽冠华服,但跟太太一比就显得谦卑得多了。
松云自从十几岁上就没再进过内宅,因此也有几年没见过他了,只觉得他虽然年长了几岁,但仍然保持着那种温润的美貌,让人见之可亲。
在他之后,还有一两个侍妾,都是老爷身边略有些脸面的,在太太左右围着伺候。而亲家太太身边,则站着几个面生的婆子。
上面的主子们都说说笑笑着,一派和乐的场面,而魏氏虽在病中,也未显出病容来,笑着作陪,也不知是不是强撑着。
松云听见魏氏温和谦卑的声音时不时地传了过来,那声音让他觉得安心了——白嬷嬷前几天就已经找他说过情了,魏氏也答应会见机帮松云一把。松云虽说不知道他会怎么帮他,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独自面对太太,心里就安慰了很多。
松云他们几个在地下跪着,一个个都不敢动、不敢出声,只听吴嬷嬷念他们的名字,念到了谁,谁就走到前面去让主子们检看一番。
前面的一两个去了,松云摸出了规律,今天是吴嬷嬷负责点人,魏氏负责问话、检看,而亲家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婆子负责点评,跟太太和亲家老太太评论一番。
松云眼睛看着大理石地板,耳朵里听着前面的人被点评的话,心里觉得很难过。
从小到大,他也被主子挑选过几回,小孩子的时候被这样摆弄来摆弄去地品评,松云曾经觉得难堪、羞耻,甚至想逃跑,但是经历了很多次之后,他都没有什么那样的感觉了,只是觉得有种淡淡的难过。
虽说松云在阮家,从小过得也算锦衣玉食的日子,但像这样的经历,总会提醒他身为奴仆的身份。
松云更加明白为什么他的爹娘要费这么大的功夫,想把自己弄出府了。要是能被放出去,脱了奴籍,松云就再也不用过这样身不由己的日子。
太太和亲家老太太看得很细致,家里上上下下几百个年轻孩子,统共才搜罗出这十几个坤泽来,选择的余地算不上很大,于是每个人都要好好地考量。从根底,到样貌,品性,都要一样一样考核,吴嬷嬷甚至还带来了他们受赏受罚的记录,一条一条念出来给所有人听。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看过了十来个人,其中有五六个被撂在一边跪着了,都是主子们看了觉得不太满意的,还留下三四个,则是还算满意的,被放在了另一个集合中。
松云是最后几个还没被看过的人之一。
因为是男孩的缘故,他跟另外两个男孩都被留到了最后,松云觉得这是件好事,因为如果前面太太已经有可心的人选,她大概就不会很注意自己了。
只是膝盖有些疼了,松云已经很久没有跪过那么长时间。他知道照规矩,服侍主子都要跪着的,不说别的,主子洗脸、洗手、洗脚,都要奴才跪着端盆,但是阮珩从来没有让他那么做,因此松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跪着做过什么事了。
脖子也很酸,但是不能抬起头来,为了转移注意力,松云就盯着地板上的大理石花纹细细地瞧。
这些地板他也是熟悉的,从前阮珩还在正院住的时候,太太对他读书很上心。
太太对阮珩非常严厉,每天都要问他的功课,如果答不上来,阮珩就要跪在这里背书,松云自然也跟着他一起跪在这里,那时为了渡过漫长的时间,他就是盯着地板上的花纹看。
只有松云知道,大理石的花纹,像云朵一样,看起来也是很有趣的,有时像花朵,有时像动物,还有的时候像人。
在找出第三只藏在大理石里的小猫之后,松云终于听到吴嬷嬷叫了自己的名字。
腿已经有些麻了,但是松云还是努力地站了起来,迅速地走到前面,自始至终垂着头,两只手放在身子两侧。
“都当过什么差事?”魏氏柔和的声音响起来。
魏氏的声音是很好听的,既不像老爷那样轰隆隆的,又不像夫人那样的尖细,是很温润沉静的,松云听了,就觉得心里不那么打鼓了。
他回答:“奴才从前一直是二公子的伴读,从小时起,到现在九年了。”
“嗯,我记得你,你长大了些,生得更俊了。”太太相当和气地说。
“谢夫人。”松云有些怯怯地说,他知道,太太现在夸他更俊了,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爹娘是做什么的?”魏氏便接着问。
其实这些记档上都有,之所以问他们,就是为了看他们说话声音如何,表达得清不清楚,懂不懂规矩,以及脑子好不好用。
松云便很熟练地说了。
接下来又问受过什么赏罚,松云嗫嚅了一下,有点不情愿地说:“在学堂受过一些罚,应该还有些别的事,奴才记不太清了”。
白嬷嬷说过,要他表现得傻一点的,不过,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松云确实不太记得了,况且他也确实傻,这个连装都不用。
于是吴嬷嬷拿着记档念了。
“某某年在先生脸上画胡子,罚十戒尺。某某年在厨房偷吃生面团一剂,罚跪半时辰。某某年将滚茶打翻在少爷身上,烫了一串燎泡,罚十藤条。某某年烧暖炉未加烟筒,险些让少爷中了炭气,罚三十藤条……”
怎么连这些都记在记档上了?松云觉得难堪极了,而且,他好像都听见有人偷偷笑话他了。
好难过,炭气的事情他记得的,还从此落病了一样,看见炭盆就焦虑,但是,他什么时候偷吃生面团了?
要偷吃也不能是生面团吧,他是在大厨房偷吃过几次,但都是好吃的东西,绝对没有生面团!
就连亲家老太太和太太也笑了起来。
“这倒是个有趣儿的孩子。”亲家老太太说。
哪里有趣了?松云愤愤地想,但还是红着脸嗫嚅道:“奴才愚钝无知……”
“珩儿能在你手下活到今天,也是不容易的。”太太显得心情很好,难得都会开玩笑了。
“二少爷也说奴才笨,不堪使唤,我知道的。”松云咕哝着说。
两个太太倒笑得更开心了。
整个客厅的气氛都变得轻松了很多似的,连地上跪着的人都在偷偷笑呢。
只有松云一个人郁闷着。
亲家老太太便笑着道:“抬起头来看看。”
松云便抬了抬头,眼睛盯着亲家老太太的手。
“小模样倒是挺可人的。”老太太说,“再好好看看。”
松云莫名地觉得心里一沉,他还从来没在别人夸自己长得好看的时候生出过这种情绪呢。
因为老太太说了,魏氏就叫他转了一圈,转回来的时候很温柔地让他伸手,然后松云就感觉魏氏用手轻轻捋起他的袖子,露出一边臂膀来。
松云觉得很难受,虽然魏氏待他很温柔,他的手也是温的,不凉,也没有用力地把他弄疼,但是松云还是很难受,难受得想哭,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跟菜市场的一爿猪肉没什么两样了。
松云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很白净的,一点缺陷都没有,没有胎记,也没有瘊子,可是这种时候,他一点都不为此骄傲。
“穿得太臃肿了,看不出腰身来。”这时,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婆子说话了。
“那就脱了外衣。”老太太又很和气地说。
不!你们都不准看我们的小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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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松云的黑历史公开处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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