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睁开眼，看到的依旧是元始。
神念连接在云霄第二次死亡前已经断开，现实自然也一样。但不知为何，明明没有了神念的交融，元始依旧与她面对面，几乎贴到一块儿。
死亡的余韵犹在，周身似还在隐隐作痛，除非是被神交影响，否则对元始的恐惧早已刻入骨髓。
她对上那双淡漠的瑞凤眼，一瞬间好像要为其中的某种意念所捕获，下意识屏住呼吸，直往后退。退完以后，她才不甚自在的低喊了声，
“……二师伯。”
元始没有动，只是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平静的叙述，
“你很怕吾。”
云霄呼吸微窒，不由得抿紧了嘴唇。
她记得那种黏腻，密不透风，在黑暗中流动的物质，粗壮的异物紧紧束缚她的四肢与腰间，从她的大腿蜿蜒而上，扼住她的喉咙，舔舐她的眼珠，从口腔钻进她的脏腑里，几乎要把她扒皮拆骨，生吞活剥。
不，不是几乎，她的确是被祂生吞活剥了。
与元始面对面，她如此清晰的回忆起祂，以至于说不出否认的话。
“难道我不该害怕吗？”她反问。
相比于第一次演化后失败的崩溃，面对第二次死亡云霄反倒平静得多。
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精神相连加上元始本体带来的恐惧压迫，她本来也不至于情绪那样崩溃。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知，是死得没有任何意义。而她很幸运，这次演化未来不仅比第一次有所进益，且她在第二次死亡前，仿佛还抓住了一丝新的感悟……
云霄望着元始灰白的脸，强行命令心中的畏惧褪去，默默的对自己说，
“没什么可怕的。祂是圣人，却不得不把意识与身躯分开来，令自己变成没有思维和情绪的怪物。瞧，祂都快碎了。”
这些认知的强调能让她找回一些信心，以填补二者修为境界带来的压迫。
云霄微微勾起一个苦笑，带着感叹，“这是第二次了。”
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你想放弃？”
“当然不。”
她仰起头，如第一次通过“门”以后拒绝祂结契那样，直视元始。
作为第二次开启演化的代价，斑驳的裂纹已蔓上祂的脸庞，最深刻的要数一道自左边的耳根弯弯曲曲横至右边的眼角的裂缝，密布的空洞裂痕，使得祂看起来就跟随时要碎了一样。
但依旧无损于祂容颜的完美，完美兼容破碎，在云霄看来不仅不可怖，反而有种诡异的美感。
不知是神交的影响，还是因为经过那么多的接触，显然这些外在的东西已经不能再影响到她，让她畏惧了。
那么，她还在恐惧什么呢？
云霄昂起头说，“正相反，我会成功。”
元始始终注视着云霄，好像祂从未看过她。
她是白云化形，人身为女体，无论形貌如何都会具有云的飘逸和柔软。可此刻她的目光却如磐石，沉静而坚定，透出一种无畏无惧，从容不迫的力量。
——就像祂在久远以前窥见的未来。
另一种未来。
于是元始微微颔首，温声道，“你会的。”
云霄闻言有些诧异，困惑于元始竟然赞同了她。
她感到元始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仿佛是祂看她的眼神？哪怕第二次演化未来之前，她在祂眼里也只是个还算可用的工具，而现在却……她说不上来。
但这种改变只会助长她的胆气。
云霄说，“我在第二次演化中，感到与您的神识连接，似乎并不完整。”
“是因为你对吾的畏惧？”
祂温和的语声似乎含着笑意，云霄听起来莫名觉得元始在取笑她。应该是错觉吧？
“有一部分是。”
她顿了顿，继续说，“可是弟子以为，真正的问题并不在我，而在二师伯。”
“哦？”
元始依旧平静，“那么你需要一个解释。”
“解释？当然……”
云霄非常谨慎的先盯着元始的脸和胸膛看了看。然后低下头，以全新的目光审视了一番自己的身体，斟酌着说，
“我受在化形之时，受几位师姐影响，选择了女体……”
前面已经说过，洪荒中结契这个概念，最早是因上古妖皇帝俊羲和夫妻而提出，他们天地间第一对结成道侣的。
在那个时期洪荒所有的生灵都是先天之灵，没有性别之分。
直到帝俊与羲和举行结道大典，女娲娘娘以先天灵宝红绣球为二者证婚。天地有感，降下功德，将他们分化为男女，阴阳交合而生下十只小金乌。
虽然后面那十只小金乌因为化身十日被射死了九个，但也不影响他们作为第一批后天生灵存在的意义。
女娲娘娘由此获得灵感，在不周山取息壤造化人族，分男女阴阳。人族的外形是天生道体，皆为后天生灵，男女交合后方才能诞生新的生命。
有许多修士，包括上古先天之灵，为了理解阴阳大道，修行更快速，或者是想要创造一个新的生命，自愿分化为阴阳，结成道侣，探索阴阳大道。通过双修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不分你我，亲如一体。
云霄化形的晚，那时洪荒已经有了性别之分。因为截教女弟子多，受几个师姐影响，化形为女体。
而元始……祂明显还是未分阴阳，完美状态的先天之灵。
她低下头，继续对元始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以为，正是因为您太完整，才影响了您与我之衔接的完整。”
阴与阳，就像是两个黑白的半圆，相互嵌合才能完整。这种完整，两个圆不可以，一个半不可以，甚至相同的阴阴阳阳也达不到完整。
所以记忆中的碧霄会说，她觉得跟琼霄神交没有跟赵公明舒服。
她是半圆，而元始本身就是完整的圆，纵使可以得到神交的快感，也不能完美嵌合。
云霄说完了，便忐忑的等待元始的答案。她也知道自己的话非常冒犯。
现在普遍的观点都以阴阳合一的状态为贵，认为那更接近天地未分的混沌状态。许多后天生灵也会在修行有成后调整为阴阳同体。她又怎能让先天圣人自损呢？
可是他们的境界差距太远，想要加深神念的连接，像另一个云霄所说的，成为祂的锚点，不借阴阳之理又如何能做到呢？
她满心忐忑，不敢看元始。静待片刻，等来的却是一句问话。
“你很懂双修？”
云霄微怔，暗道圣人对道的理解应当远胜于自己，莫非是觉得她的想法太浅薄，还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遂老实回答，“其实也不是很懂，只是从师兄师姐那里听过一些。”
元始语声淡淡，“双修者，小道也。你天资聪颖，莫要走偏了方向。”
“……弟子谨记。”
云霄感觉有点别扭，这种师长特有的劝诫，好像一下子就恢复了他们本来的身份，师伯和师侄。
若是有朝一日，让师尊得知了她与元始的种种，也不知道通天是先骂她一顿，还是先提剑上昆仑找元始干架呢？
见她晃神，元始又道，
“你所言不无道理。方才吾已能感应到本体的情绪。”
云霄猛地回神，“是什么情绪？”
她只感觉到了怪物的食欲。
元始答，“不满足。”
“不满足？”
云霄脸色古怪，总该不会是嫌她体积小了没有吃够吧？
仿佛是洞悉了她的想法，元始摇头微笑，再次认可了她。
“正如你所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太追求完整，反而无法得到完整。”
祂微微闭目，没有说话。
云霄好奇的看着祂，注视着元始身上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
透过斑驳裂纹，她看到祂身上属于女性的特征渐渐消失，面部线条变得没那么柔和，更显得冷峻威严。微隆的**变得平坦，少了柔美，山石一般刚硬。
唯有腰部以下仍旧空荡荡，没有她认知中的男性特征。
云霄茫然了，这跟她以前看过的，不太一样啊。她也不是全懂，大着胆子，以自言自语的方式小声说。
“也不知道下面那部分，还能长出来吗？”
“暂时不能。”
元始睁开眼，冷漠的回答她。
好吧，未来果然不是那么好预知的。
云霄不禁又想起了祂的本体，那个怪物。是本来就这样破碎，还是如祂的意识化身一般，皆是因反噬而致？
是与不是都不该她来担心。虽然不能双修，没那么保险，但条件只有这么个条件。她已经尽力了。
云霄往往在遇事的最初迟疑，真把她逼到最后一刻，她反而能坦然了。
“再试一次神交？”
她尽可能学着元始的平静，忽略掉那一丝期待。
“可。”
祂的认可让云霄面对祂时少了恐惧，又多了几分胆量，小心的提出，
“师伯这次能不能，慢一点？”
“……好。”
……
第三次演化未来——
经过前面两次，云霄已经熟悉了被扯入漩涡时的眩晕，还能隐约分辨那漩涡原是无数凌乱的线条，汇成巨大的无瞳之眼，她正在眼瞳该存在的中心。
她本来已做好了再次看到那怪物的准备，可这一次，眩晕感消散后她却并没有看到怪物。
入目所及是漫无边际的黑暗，数不清的灰白色星星点点闪烁，犹如黯淡的黑夜星空。
一缕神念触须自她的眉心而出，被分散成无数根，连接那些灰白的星子。因为分散太多，神念的连接细如蛛丝，几乎要看不清了。
什么情况？
元始的本体彻底碎了？他们都来不及了？
云霄起先有点慌，但过了片刻也没有任何恐怖降临到她身上，她便意识到，眼下的情况似乎对她更有利。
捻起一根神念触须，她刚生出循着去看看的念头，便出现在一块灰白星子的跟前。
可那哪里是什么星子呢？分明是数块头颅的碎片。灰白的皮肉如碎裂的陶器片片脱落，只留下眼耳鼻舌凌乱嵌合在虚空中，发出凌乱的呓语。
她听不太懂是什么话语，但能判断出是元始的声音。
下一刻，无形之力牵动她的思维，令她口中不受控的吐出一个玄妙晦涩的音节。
那音节无法听懂，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只能通过对道的感悟而理解。哪怕仅仅一个音节，若变成言语恐怕三天三夜的讲不透。
以云霄的境界，勉强能理解零星的含义。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元者，本也，始者，初也，先天之气也……”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先天地生，阴阳互存……缔结契约……”
这个音符的意思，是与元始结契吗？
自说出那个音符后，可见她与面前灰白碎片的神念连接从淡金色变成灰白。她一瞬间感到细微的愧疚和悲凉，如波涛冲击她的意识。幸而她的神念被分得很散，所以并不那么强烈。
一瞬间的冲击以后，云霄再次捻起一根淡金色的神念触须。
这并非她自我的行为。她清楚，能够通过思维操纵着她行动的，只能是元始的意识。
祂到底要做什么？
云霄想不通，随后便出现在另一个灰白的头颅面前。
这个头的完整度要第一个强些。虽然也是碎块，但五官还在原位，没有那么凌乱。隐约能看出元始的模样。
她又一次口吐那个熟悉的音节，与它缔结契约。然后愤怒的波涛汹涌冲击了她的思维，依旧只是一瞬。
这一系列举动是由云霄来做，缔结契约的也是她，可又好像跟她没有太大的关系。皆为元始的操纵。
既然抵抗不了，索性放弃抵抗。不需要自己动作，云霄一下子就有了充足的时间去思考。她突然想起来一个她之前忽略的情况。
在开启第二次演化未来前，元始意识化身的空荡已经蔓延到胸膛，可是上一次进来之前，却又重新回到了腰部。
那么是否在上一次元始自述能够感知到本体情绪之时，祂就恢复了与本体的关联？
云霄想到此处，隐约感觉到一丝赞许的情绪浮现心头。
她的一切想法，尽在祂洞悉之下。
连接神念，念出音节，缔结契约。
云霄不断重复着这一系列举动。
那些有着元始面貌的头颅碎得千奇百怪，最惨的只剩下一只灰白的眼。眼球染上扭曲的猩红，展现出元始绝对不可能具有的强烈情绪。
她跟每一个缔结契约的头颅都建立了联系，数量太多，她可以察觉到他们相似却又不同，分别存在，似乎并不属于一个整体。
假如那个音符的含义真的是结契，那么元始此举，不像是要她与祂一个人结契，更像是要借她将所有分别存在的祂关联起来。
头颅代表什么？祂的意识？
云霄心中渐渐有了个猜测。
那些残破的头颅，嘈杂的呓语，也许都曾属于不同时空的祂。
元始告诉过她，末世浩劫，到此世也未能阻止。为此，祂接引了许多平行世界未来的自己的意识。云霄猜测，应该只有世界毁灭之后的元始意识才能被此世的祂所接引。
如果每一个时空的世界破碎，就会多出一个祂的意识。元始苏醒后不断推演未来，接引其他时空的自己。即便祂为天道圣人，也无法融合所有时空的意识。所以遭到反噬，破碎至此。
而元始操控她与这些平行时空的意识结契，大概就是因为她永远不会被祂污染同化，二者阴阳嵌合，她便可以作为一个锚点，将那些分散的平行时空的残破意识贯联起来，分担祂一次性承受太多未来反噬的压力，令祂恢复理性。
是她想的这样吗？
云霄主动在心里询问元始。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不知道契约了多少个头颅，云霄麻木的连思考都不想继续思考了。
淡金色修炼转化为灰白，当她眉心的神念触须几乎完整的转化为灰白色时，她终于再次见到了元始——完整的元始天尊。
“你做的很好。”
黑暗如褪了色一般逐渐散去，随之断开的还有云霄与元始之间的神念连接。
三清殿里明光普照，琉璃铺盖，雕梁画柱分立两侧。鹤形的银炉腾出香烟袅袅，馥郁遍地。
圣人恢复了白衣金冠，端坐云台，威严凛冽，静静注视着云霄。哪里还有什么破碎和诡异呢？
云霄一时无话，良久，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发问，
“……所以，师伯一直都在戏弄我吗？”
元始摇头，“吾与你说的每一句话，具为真实。”
真实吗？云霄不知道。
她知道元始没必要骗她，戏弄她于圣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可眼前的一幕实在与祂之前表现出来的状态相距甚远。令她无法不生出一种被欺骗被戏耍的感觉。
她沉默着，又听元始问道，“你不高兴？”
难道圣人还会在意她的情绪？云霄做了个道揖，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回答，
“不敢，师伯安好，弟子自当欢喜。”
“自另一个时空的你发出恳求，吾便看到了此时。但也只看到了此时。”
元始淡漠的语声自云台上方传来，似是在对她解释。
“未来不可掌控，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在这一刻真正到来前，本尊同样不可知，亦无法干涉你的选择。”
假如祂真的没有骗她，那么结契就是云霄想到的，由另一个时空的她提出的。祂言下之意，这个未来本就是她的选择，能否走到这一步，元始也无法控制。
可是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她面对祂之时，就像面对那句天数难违，一样的无可奈何。一切都在祂的预见中，她根本就分不清哪些是自然发生，还是祂的算计。或许也不需要她去区分。像方才那样，做个傀儡就好。
云霄本该想通，就当自己是完美通过了第三次演化未来，她保住了性命，元始也恢复了正常。多好的结果。
可莫名的，她却觉得心中憋着一口气。闷闷的，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云霄，抬起头来。”
无形的力量被迫她抬头看祂。
她看到元始起身，缓步向她走来。祂头戴金冠，宽大的白色道袍上有云纹如意，身如玉树，溢彩流光。那双冰冷的瑞凤眼不怒而威，薄唇微抿，却仿若不愉。
走到近处，便能感觉到他们之间似有若无的联系，但又不完全是跟祂，倒像是与祂共生并存的什么东西。
它们存在，又不存在。云霄依稀在元始身后的阴影中看到凌乱的线条，巨大的无瞳之眼，变幻，静止，模糊了空间与时间。
似乎有细细的异物勒住她的脚踝攀援而上，可云霄无法控制身体去抓住。她又一次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元始来到她的面前，一如云霄第一次来到玉虚宫，祂问的那一句。
“云霄，你可愿与吾结契吗？”
她笑了笑，笑意并未入眼，反问祂，“难道师伯此前与我结契那么多次都是我的臆想吗？”
不论元始是否真的在戏弄她，还是算计好了一切。她此刻却真实能感觉到与祂之间存在的联系。不会有假。她已成祂的锚点。
“那些都不是本尊。”
元始望着她，眼中蔓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再次重复，
“云霄，你可愿与吾结契吗？”
云霄只是平静地看着祂，没有回答。
祂可以控制她的躯体，控制她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肌肤，可以迫使她的嘴唇吐出契语，眼神永远注视着祂的存在。可祂唯一无法控制她的心，她的意念。
连她自己也无法控制。
“你不愿意……”祂已悉知。
是的，她不愿意。
元始凝视着她柔美却抗拒的眉眼，蓦然发出了一声叹息。
那声叹息仿若跨越无数时空，自天地初始绵延至劫后，如混沌破开而诞生的第一道皎白的惊雷之声刺破漆黑云障，动彻寰宇。
一刹那间，仿佛有无数个祂在叹息，无数个祂在说话。轻缓着，响亮着，平静着，扭曲着，癫狂着，来来回回，飘飘荡荡。
你不愿意。
那声叹息钻进她的皮肤里，脑子里，从每一个毛孔溢出悲伤。
极度的哀愁，惶惑与遗憾，随着岁月流逝而深沉，从心底迸发而出，弥漫而出。云霄感到她自己也被拆分成了无数，每一个她的胸口被都咸涩的海水压迫，让她悲伤流泪，无法呼吸。
她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也承受不了这种痛楚，一瞬间昏厥过去。
元始端详着云霄，在她失去意识昏厥以后，祂仿佛也卸掉了威严的外壳，冷肃的眉眼一点点柔和了。
“可是云霄啊，你如何能知晓，这将是吾的遗憾，也是你未来之所求呢……”
祂低下头，缓慢而生涩的用嘴唇触碰云霄眼角的泪水，落下一个比蝴蝶还要轻盈的吻。
写完结契，后面除了剧情应该都是贴贴双修和谈恋爱了，具体过程会有的。评论区发20个红包，感谢小可爱们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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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结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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