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窈:“……”
黛窈脚趾头扣地,但她向来反应极快,“有这种事?看错了吧,我连傅大人是谁都不知道,也不认识。”
孙柔更奇了:“咱俩方才不是还一起讨论傅大人,你失忆了?”
黛窈:“…………”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刚刚那一摸,本就是临时起意。黛窈哪能料到孙小柔心直口快,某些时候能这么要命。
偏偏脑中邪物一事算是个秘密,她至今也没想好要怎么跟人解释,也根本就解释不清就是了。
反应过来孙柔说了什么,沈延歌眉心微动,原就阴沉的一张脸,瞬间更沉了些,霍允则杵在一旁干站着没走。
姜烨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但见现场气氛微妙,试探着道了一句:“傅指挥使方才箭赛夺魁,人人赞不绝口,讨论他岂非寻常,是吧?”
秦茗走在傅湘前身旁,听见落在身后的奇妙对话,面不改色地轻咳一声,低低问了一句:“大人的腰……真被摸了?”
黛窈再也待不下去了,浑身似有蚂蚁在爬,拉了一旁的孙柔转身便走。
沈延歌:“站住。”
抵达茶水帐前,傅湘前要了两盏热茶,递了一盏给秦茗,随即在廊前坐下,手肘搭在椅背上,闲闲品起来。
先才那一问,没得到任何回应,秦茗心知不妥,转了话题道:“大人今日风头无两,算是给京中儿郎们开了眼界,大饱眼福啊。”
经过一上午的轮流赛,秦茗并未丝毫乏累,但见傅湘前没有要走的意思,便也跟着一起坐下,打算休息片刻。
淡淡嗯了一声,傅湘前道:“你也不错。”
冬日寒冷,哪怕晴日也不会暖和半分,滚烫的茶水在寒气里升腾出袅袅白雾,雾气后一双沉黑凤眸,掠过不远处少女被风鼓起的裙角。
听罢站住两个字,又被人伸手拦住去路,黛窈脚下一顿,“有事?”
沈延歌本想问她前些日子为何不见自己,但想想目下场合不适,转而习惯性指责:“身为郡主,大庭广众之下坐人肩头,成何体统?以为戴着这东西,本王便认不出你了?究竟何时能学会安分一些?”
言罢。
未经黛窈允许,沈延歌伸手摘了她头上帷帽面纱。
这下连最后的“遮羞布”也没有了。
黛窈深深吸了口气,想骂人。可到底理智还在。
“要多安分呀,像宋姑娘那样吗,殿下喜欢那样的大可娶了便是,本郡主这辈子就这德行,不会改也改不了。”
“你知道自己是在跟谁说话?”
沈延歌语气沉沉,但听少女言辞间提起“宋姑娘”,心下又不由升腾起一丝丝极为微妙的畅快之意,“提她做什么,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莫非你心里还在意?”
所谓宋姑娘,全名叫做宋莲漪,内阁次辅家的千金——六岁启蒙,精通琴棋书画,说话轻言细语,笑不露齿,娇羞温柔。
人称京中闺秀模范。
黛窈提起这个人,并非觉得宋莲漪这样的女孩子有何不好。而是曾经有段时间,黛窈过于“不修边幅”,沈延歌拿她毫无办法,便刻意在她面前亲近宋莲漪,对其温和有礼,言笑晏晏,口中也多加赞誉,行止似十分喜爱。
沈延歌的意图,无非想让黛窈这个未婚妻产生危机感,知道什么样的女子能得他青睐。
以为她定会好好反省自己并为此做出改变,知道什么叫做“夫君为上”,从此将心思放在他身上,学着迎合取悦。
却不想自那之后......
黛窈一次又一次避他不见。
此刻更是道:“在意什么?本郡主只是想提醒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便请顺应本心,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委屈自己、膈应自己,也不要妄想改变他人,否则你难受,本郡主比你更难受。”
少女虽已尽力克制,眼中还是不自觉流露出厌恶疏冷,句句带刺。
沈延歌却全当这番话是在吃味了,语气不自觉放柔了些,“从今往后乖一点,本王不会再和旁的女子有任何往来。”
“殿下爱跟谁往来跟谁往来,本郡主说过不止一次了,不在乎,这三个字很难理解吗?”
对牛弹琴的滋味并不好受,黛窈伸手去夺帷帽面纱,不想沈延歌有那个大病似的,竟将手腕一抬,陡然举高。
姜烨抱臂杵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索性也去茶水帐篷要了杯热茶,打过招呼后,跟秦茗和傅湘前排排坐。
霍允耐着性子,轻咳一声:“瑞王殿下。”
这一提醒,沈延歌才想起自己此番答应的正事,更不放黛窈走了。
“霍统领夫人失踪一事,本王已经听说过了。”
像逗小猫一样将帷幕高高举起,沈延歌似乎很是享受这种她想要却够不到的感觉,“安阳可知她身在何处,告知霍统领一声,别再任性妄为。”
霍允乃御前禁军统领,同时也是萧贵妃的外甥,沈延歌的表亲。
想起那日朱雀门下,他曾扬言再找不到薛楠,便要求助沈延歌,想必已经告过状了。
“殿下这话什么意思,怀疑本郡主吗?”
孙柔原本在旁看戏,此刻也忍不住上前两步:“霍狗......统领!你把阿楠弄到哪里去了?可别是贼喊捉贼!”
霍允半点眼风不给孙柔,只对黛窈道:“究竟要霍某如何,安阳郡主才肯满意?事到如今,算霍某求您了,郡主行行好。”
“别装得这般可怜,好似受害者了。”不抢帷帽也不要面纱了,黛窈别开沈延歌,“签好的和离书、休书,敢问霍统领带了哪一样?”
灿灿日光打在少女侧脸上,雁南山的山风扬起她颊边几缕发丝,整个人仿佛被镀了一层浅浅金色。
如此一副颜如春花又千娇百媚的美好面孔,表情却格外理直气壮,是霍允看了想打她的程度。
然而此女身娇命贵,想起那日争执,自己还被她当众扇了耳光,霍允五指渐渐成拳,又松开。
最终无话,只看向沈延歌。
后者正了神色:“你与霍统领的夫人素来关系要好,可旁人家事,安阳不该插手。”
这话换个人来听,也有一定道理。
黛窈却是轻嗤一声:“插手不插手,本郡主自有分寸和决断能力,需要你们在这里指手画脚?再说本主插手什么了?你们以为阿楠失踪一事本郡主就不着急?再则她有手有脚,本郡主还能私绑了她不成?”
顿了顿。
黛窈上上下下打量霍允,眼神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什么不入流的脏东西,“本郡主就挺纳闷了,一个人将自己的妻子当做他人替身,婚前热情追逐,婚后弃如敝履。无数次背着妻子与曾经的红颜纠缠不清。妻子火场遇险,这人先救红颜,妻子生辰这人幽会红颜,妻子患病这人不闻不问,却有时间和红颜花前月下,连房事和睡梦中都唤着红颜名字……这样一个人究竟是舍不下阿楠本身,还是无法忍受自己的妻子提出和离?伤了那可怜的儿郎自尊?”
大雍律法,夫可休妻。但妻子提出和离,即便丈夫劣迹斑斑——夫家不允,官府不受。
娘亲便曾受制于此,被父亲困缚半生,最终死在遥远的禹北。
“比起悬赏万金,满城贴她的画像,一封和离书有那么难吗。既然霍统领从前听不懂阿楠诉求,如今也听不懂本郡主的要求,又何要还来纠缠不休?”
如此态度,显然无所畏惧,也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霍允神色一变再变。
沈延歌则自觉无论作为堂堂皇嗣,还是黛窈的未婚夫,此刻都没半分面子。
见少女转身要走,他一把将人硬拽了回来,“仗着本王宠爱纵容,真以为自己无法无天了?私藏他人妻妾乃触犯律法之事,本王限你冬狩结束后的三日内,务必将人还给霍家。”
到这时,姜烨有些坐不住了。
秦茗有心“多管闲事”,却清楚自己既无身份也无立场。
只傅湘前,神色一如既往的沉穆冷峻,漠然无波。
“首先,阿楠不在本郡主府上,谈不上交出与否。再则殿下会愿意做他人替身吗,您了解过阿楠,知道她过的什么日子吗,难道对加诸自身不公之事,她只能无底线退让忍耐?她没有给过霍某人机会吗?结果如何你不清——”
“替身?又是哪里学来的歪理邪词?你说的这些都是旁人之事,跟你自己可有半分关系?”
黛窈笑了:“那霍某人找不找得到妻子,也是旁人之事,又关你瑞王殿下什么事,你又凭什么跑来指摘本郡主?有证据吗?拿出来。”
“你若问心无愧,还怕旁人指摘?本王不过主持公道罢了。”
挥开试图挡过来的孙柔,沈延歌也嗤了一声:“自古男儿即便三妻四妾,也不过寻常之事,薛楠既为人妻就不该狭隘善妒,但凡她大方懂事一点,就该多为夫家考虑,而非一点小事就擅自离家出走,让夫家颜面尽失。”
说到最后,尤其“颜面尽失”四个字,沈延歌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想起曾经收到过的画像,以及京中传言的,什么安阳郡主私养面首,瑞王殿下竟也能容忍云云——
沈延歌眯眼,胸膛越发起起伏伏,“霍夫人原也是个性情温婉的,知书达礼秀外慧中,可是为你教唆,她才胆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有风卷过,扬起少女氅下柔软裙裾。
心口的某个地方。
突然又开始疼了。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娘亲谢媛还在。黛窈也曾在父亲姜铖的嘴里,听到过类似的说辞。
什么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什么夫家颜面,不知羞耻,什么你变了,陌生至极......
彼时小郡主才从江南被接回京中不到两年,姜铖一共回京两次。期间黛窈时常会撞见父母争吵,却对其中缘由一概不知。
后来大概知晓了,却因年纪尚小,不知手该伸向何处。母亲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黛窈印象最深的一次,父亲曾将母亲囚禁樾庭后院,扬言她不认错,就从此再不许踏出王府半步。
母亲提出和离,父亲非但不允,反而质问她是否在外有了姘头。
很多很多。
后来以夫君之名,姜铖强行将谢媛带去了禹北。
之后不到半年,谢媛病逝。
黛窈因此大病过一场,被医师诊断为“郁疾”,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又哭又笑,一次次幻想假如时光能够倒退回去,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什么都不管不顾,也要想尽一切办法带娘亲远走高飞,而非让她死在男人的囚困里。
如今薛楠的情况当然与之不尽相同,可黛窈还是无法袖手旁观。
心说人可真是不长记性,她在妄图跟沈延歌讲什么道理?过去失望的次数还少吗。
“殿下说的都对啦,很有道理哦。”
少女偏偏脑袋,语气复又变得轻快起来,甚至携上了一惯的乖戾顽劣:“或许你们有没有想过,阿楠其实并非离家出走,也不是想玩什么失踪,而是单纯被坏人抓走了,害死啦。”
这久违而隐隐“病态”的语气,孙柔心里咯噔了一下。
霍允则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几乎有些目眦欲裂:“她已经失踪半个多月了,姜黛窈,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要诅咒我妻?!”
“反正本郡主就是不知道阿楠人在哪儿嘛,不行的话你们就去报官,把人家铐走呗?”
言罢伸手,笑嘻嘻递出一双粉拳。
明知她又在耍无赖,沈延歌却不知为何,见她一副乖乖巧巧,又好像哪里委屈的模样,一时谴责之语全都卡在了喉间,竟有些不忍再责备她半分。
这边秦茗看了这么一出,放下茶盏,挑着问了一句:“安阳跟瑞王……嗯?”
作为贞懿长公主的独子,加之长公主又曾和谢媛关系要好,秦茗自是自幼便与黛窈相识,但也仅此而已。
记忆里的小安阳,从江南被接回京中之后,旁人但凡跟她多说几句话,七殿下都会不高兴。
久而久之,秦茗即便再喜欢逗趣这个妹妹,也不得不随年岁渐长,开始“避嫌”。
姜烨呢,秉承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马马虎虎耸了下肩:“娃娃亲嘛,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难免吵吵闹闹。”
诗云“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很久很久以前了,那个仆童与她同居江南谢家庄,却未曾骑过竹马,去她的“家”,也未曾与她绕床嬉戏,在井栏边上互掷青梅。
那样美好的词,与他毫无干系。
视线掠过白茫茫的雪覆远山,仿佛看到数不尽的朝阳夕辉,日升月落。
傅湘前唇边淡淡一哂,“你姐姐,在难过。”
言罢起身,对秦茗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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