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乐瑶一行人匆匆返回金市中,待她坐进牛车里,心仍狂跳不止。刚才有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会被老虎咬死。
谢鱼担心地望着她,“瑶姐姐,你没事吧?”
“无妨。”她稳了稳心神,“大兄已经回去了。”
谢鱼握着她的手,但这双手十分冰凉。
王乐瑶还在想刚才的事,若那人真是萧衍……萧衍驯养白虎征战的事,民间也有流传。那几年,大齐周边的小国,异族,灭在萧衍手里的不计其数。这人不奉礼法,只论军功。遇到激烈的反抗便会屠城,老弱皆不放过。所以民间把他形容得非常恐怖,还会用来吓不听话的孩童。
“都怪我,不该说那些话的。”谢鱼自责,“若姐姐有事,我怎么跟三兄交代。”
王乐瑶拍了拍她的手,问道:“你几时对大兄有了那种心思?”
“就是去年腊月的时候,在金陵馆办的那场清谈……大兄拔了头筹。我也在场看了的。”谢鱼红着脸小声道。
王竣允文允武,相貌英俊,谢羡不在都城之后,的确是他最引人注目。但王谢两家已经有婚约在前,按照士族历来的惯例,谢鱼恐怕很难得偿所愿。再者,以堂婶那眼高于顶的性子,只怕也看不上如今的谢家。
这些,她都不忍心告诉谢鱼。
她们休息了一会儿,又重新出发。牛车顺利出城,终于到达永安寺。
永安寺在山中,本是前朝一个高官的别业。据说高官因后继无人,看破红尘,将所有家产都捐了出去,几经辗转变成了现在的永安寺。南朝大兴佛教,建康城内外就有五百多座,沙门数万之众。小小的永安寺在这里面其实排不上名号。当年浔阳长公主的母亲,也就是太后身患顽疾,被永安寺的空道大僧治好。
太后这才出资修缮永安寺,还建了佛塔。
不过数十年过去,永安寺不曾再修缮过,任凭风雨摧折。
王乐瑶下车,恰好谢家的牛车也到了。侍女扶着一个端庄雍容的妇人下来,那妇人定定地望向寺门,眉目间透出几许沧桑。
谢鱼迎过去,叫道:“母亲。”
王乐瑶也向谢夫人行礼。
“阿鱼多有打扰了。”谢夫人颔首,有种礼貌的疏离之感。
王乐瑶要去大雄宝殿祈福,谢夫人带谢鱼去准备法事,两方就此别过。
永安寺年久失修,但建筑主体恢弘,依稀能想见当年的光彩。
竹君在大雄宝殿上燃了沉香,驱散那股难闻的湿霉味,又命下人在殿里铺了上好的竹席,然后才扶着自家娘子跪在蒲团上。
“娘子做做样子就好了。”
王乐瑶跪下来,抬头看着佛祖威严的面容,明明塑身的金箔已经剥落了,还是让人心生敬畏。
“不敢不敬佛祖。”她闭上眼睛,面前放着一卷卷抄好的经书,念完之后,再投入火盆里烧掉。
竹君刚准备跪下来,听到外面起了一阵喧哗声。有男声也有女声,动静还不小。
“婢子出去看看。”
竹君起身出去,很快就回来了。
“娘子,外面是一些被附近的庄园赶出来的流民,想到寺里讨口饭吃。不过寺里没有多余的口粮分给他们,僧人正在劝他们走。”
王乐瑶想起来,之前朝廷颁布诏令,要重新厘定土地,登记户籍,士族不得藏匿人口,否则以罪论处。很多士族的庄园规模早就超过了朝廷的规定,他们害怕被新君责罚,就把一群无用的老弱妇孺都赶了出来。郡州县管不过来,这些人只好四处乞讨,成为无籍无家的流民。
她心中虽同情他们,但普天之下,可怜人那么多,皇帝都管不过来,更何况是她。
后来王家的家仆也过来,终是把那些人都赶走了,外面的喧闹渐息。
日头西移,今日祈福事毕,王乐瑶扶着竹君,慢慢走回禅房。
禅房在花木深处,多年未有人居住,僧人只是简单地打扫干净,屋里陈设简陋,连王家的柴火房都不如,哪里像人住的地方。竹君对此颇有微词,但永安寺整体如此,她也没办法。
侍女们将禅房里里外外仔细收拾一番,然后开窗通风,再摆放香炉,放置地毡,床上铺了柔软的被褥和隐囊。
王乐瑶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等待,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茶具和点心。纵然身处陋室,士族女子的体面也不能丢失。
暮色四合,僧人送了斋饭过来。
她本来看到菜色平平,没什么胃口,但在竹君的再三劝说下,勉强吃了一口,顿感惊奇。她在家中吃过的山珍海味不算少,每一样都精雕细琢,色香味俱全。没想到这不起眼的斋菜竟能如此好吃。
她平日极注意控制饮食,今日却吃下不少。
晚些时候,主仆们洗漱完毕,便早早休息。王乐瑶很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寺中无法沐浴,这石床睡着又不舒服,加上白日的种种经历,她的意识愈发清醒。
反正也睡不着,她索性披衣下床,走到院中。
山中的夜晚寒凉,四周空旷。弯弯的月亮悬于天幕,仿佛伸手可触。
这时,有一件外裳落在了她的肩上。
她回头,看见竹君站在那里。
“你怎么也没睡?”
竹君有点不好意思,“可能晚上吃撑了,听到娘子起身的动静,就跟出来看看。娘子站在这儿不动,恐怕会着凉,不如去走动走动。”
王乐瑶点头,拢紧外裳。
夜晚的永安寺异常安静,僧人大多在房中做晚课或者早早睡了,而且僧众所住的禅院离她们很远。路上,风穿过长廊,好像有奇怪的回响,连投在墙上的树影也跟着狰狞起来。
竹君忍不住抱着手臂,低声说道:“娘子,我们还是别走得太远。”
王乐瑶的胆子也不大,何况这寺里的确阴森森的,不像佛家之地,便打算回去。
她们刚转过身,就看到墙的那一边有两团火移过来,竹君吓得差点叫出声,幸好被王乐瑶捂住了嘴巴。
王乐瑶拉着她躲到墙角,听到墙那边说:“山门口那么大的阵仗,谁来了?”
“不知道,大概又是哪个权贵来寻师叔祖治病,师父不让我们过问。倒是藏经阁那边一直没动静,晚上送过去的斋饭也没吃呢。”
“谢夫人和娘子住进去之后,就没出来过,不会出事了吧?要不要去看看?”
“都是女眷,你去像什么话。何况,谢家还有下人在呢。”
两个僧人说着话走远了,王乐瑶和竹君从暗处走出来。若是旁人倒也不必理会,但王谢两家的关系特殊,王乐瑶作为未过门的媳妇,理应过去看看。谢家门庭清贵,谢夫人又是有几分傲气的人,或许真的遇到了什么麻烦,只是不方便跟外人说。
藏经阁在北进的院子里,三层木制建筑,斗拱飞檐,被一片密林环绕。王乐瑶和竹君走在通往藏经阁的石道上,道旁的石灯发出微弱的光芒。脚下有些没有扫干净的枯枝败叶,踩上去会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竹君原本是扶着王乐瑶,怕她摔跤,到了后面,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显然是害怕。
王乐瑶“嘶”了一声,竹君才意识到,连忙松了手劲。
“娘子,周围竟没有一个谢家的下人守着。这也太奇怪了。”
王乐瑶摆手,示意她别出声。
等终于靠近藏经阁,窗上映着暖黄的烛光。王乐瑶正要抬手敲门,听到里面一道重物移动的声音,下意识退到窗边。
然后传出谢鱼的声音:“母亲,书架后怎会有个暗道?”
“你父亲发现的,可以通到后山的佛塔。空道僧几年前就圆寂了,佛骨舍利被你父亲存放在佛塔之中。所以我才把下人都支远了,免得他们听见。”
“父亲为何要隐瞒空道僧圆寂的事呢?”
“为了永安寺吧。你看这寺庙虽然比不了都城里的那些大寺,但也养了不少僧众,为他们提供庇护之所。若世人知道空道僧不在了,恐怕永安寺也将不存。”
王乐瑶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空道僧已经过世了,惊讶万分。
里面谢鱼又说:“瑶姐姐下午还特地派人过来,说看我们带的下人少,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母亲这两年,对瑶姐姐实在太冷淡了。”
屋中安静了一瞬,谢夫人仿佛叹了口气,“阿鱼,实话跟你说,我对这门亲事,是不满意的。”
王乐瑶听到,心猛跳了一下。
谢鱼不解地问:“瑶姐姐跟三兄门当户对,相貌才情也是都城贵女里头挑的,母亲为何不满意?”
“你父亲在世时,多少权贵之女要嫁你三兄,包括废帝的公主。我和你父亲择四娘子,图的也是她娴静,没那么娇纵,将来跟三郎可以琴瑟和鸣。而且彼时,四娘子的父亲还是太子少傅,位高名重。后来你父亲出事,前朝又亡了,四娘子的父亲也变成一个白身。如今你三兄再娶她,一点好处都没有了。”
“可王世伯对瑶姐姐一直很好,将来也会帮衬三兄的。”
“傻阿鱼,你世伯也有自己的女儿。若将来二娘子的夫家也有所求,他是帮自己的女儿,还是隔房的侄女?”
谢鱼不说话了。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来说,这番话是有些残酷的。
王乐瑶静静地站在门外,晚风刺骨,整个人如坠冰窟。
父亲风光时,王氏族人都对她很客气。父亲退隐山林后,她便成了王家的透明人。不止她的族人,连谢夫人都嫌弃她没有丝毫价值,想解了婚约。
士族之间联姻,本来就是利字当先。
毕竟,凭谢羡的才貌,配个公主都是绰绰有余的。只要他想娶,都城里有权势的贵女没有不点头的。
竹君听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冲进去跟谢夫人理论一番。但王乐瑶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拉着她悄悄离开了。
等走出一段距离以后,竹君才气道:“娘子,您为何要忍着?您是王氏宗主房之女,又有如此才貌,还愁嫁吗?谢夫人凭什么轻视您!”
王乐瑶只笑了笑,“人之常情,以谢家如今的境况,娶我的确不能给他们雪中送炭。”
“娘子!您怎么还帮他们说话了?”
王乐瑶心知自己只把谢羡当作兄长。不过是听从家里的安排,老老实实地等着婚嫁。这是每个士族女子的命运,没办法反抗。原本她对出嫁后的日子,也有所想象。大体是夫妻相敬如宾,姑嫂和睦,家宅安宁,然后平平淡淡地度过余生。
听了谢夫人的话,心中的确有不甘。但婚姻大事,岂是她可以左右的。
“我们就当作没有来过。”王乐瑶继续往前走,对竹君说。
后面传来一声闷响,她转身,看见竹君不知怎么倒在了地上。还来不及出声,一道黑影出现,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整个人钳制于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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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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