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银翘缓缓抬起眼睛。
入目是一道镶着金丝滚边的绛红色衮服下摆,衮服上绣着卍字暗纹。成串的东珠从腰间垂下,色泽莹润,均如指盖大小。
再往上,便是一只修长纤细的手,大拇指上别着一颗鸽子血扳指。
许银翘的目光落在裴延的手上,身形并没有移动。
“起来。”
裴延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哑,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只手往她的面前又凑近了些,几乎要碰上许银翘的鼻尖。
从裴延的角度往下看,可以看到许银翘睫毛翕动,仿若两扇蝴蝶的翅膀,在眼下打出一小片沉默的阴影。
然后她抬起左手,放入裴延的手心。
裴延的手很凉,也很干燥。
许银翘借着他的力,从跪了许久的地面上站起来。或许是在一个姿势静止了太久,她的膝盖有些微的僵硬,一瞬间仿佛不是自己的。
她的身形不易察觉地一晃。
裴延却并没有意识到许银翘些微的不对劲。
他的大拇指经过许银翘的掌心,沿着手腕透着青白血管的皮肤向下摩挲,停在一颗红色的小痣上。
这一颗小痣是许银翘生来便有的。
色如丹砂朱华,点于肌肤之上,与白腻的肌肤相映成趣。
许银翘感觉到身旁裴延的呼吸浊重了几分。
她心下有些不安。
裴延一拉她的手,将许银翘引到自己的书案旁,随意指了指案上几块翰墨:“银翘,侍候我写字罢。”
许银翘熟稔地从旁拿过一个矮凳,在坐下的同时,心中小小松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再跪了。
太子府上的墨宝自然是极好的。轻轻施力,缓缓打转,一圈圈均匀的浓墨就在砚台上漾开来。
裴延的声音在一片沉默中响起:“许司药,你要出宫的事情,若不是偶然问起,我还不知道。”
许银翘避开他的眼睛:“殿下,大周有宫律,宫女年满二十,未曾婚配,便可出宫,自行嫁娶。”
“你又叫我殿下了。”裴延笔下一顿,一个墨点子晕染开。
他放下笔,用写字的手捏住了许银翘的下巴,逼迫她看向自己:“银翘,你知道的,自从你从柔然使臣的毒药中救下我,我便许你称呼我的名字。”
许银翘终于抬起眼看他。
裴延的眼神灼灼,手中愈紧。
许银翘忽然有些喘不上气的感觉。
她柔顺地点头:“是……”
“延郎。”
“是,延……郎。”
红唇微启,吐出的字眼总有些不情不愿。
裴延终于满意地点点头:“继续。”
许银翘有些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于是重复了一遍:“依据大周宫律,我年岁已到,理应出宫。”
“然后自行婚配,嫁予随便一个阿猫阿狗,贩夫走卒?”
裴延语气诙谐,抬头看了她一眼。
许银翘紧紧抿住双唇,给了裴延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出宫后做什么营生,我自有打算。”
裴延连头也没抬。他举起刚刚写就的一副字,端详起来,满意地点点头,转向许银翘:“银翘,你看我这幅寒食帖,仿得如何?”
许银翘恼他的不在意,冷声道:“我只读过医书,这寒食帖上面的字,我泰半不认得。”
裴延轻笑一声,伸手招呼许银翘站到自己身边,一个一个地指过去,遇到不懂的,便教予许银翘。
许银翘只得依从他。
香炉里的龙涎已经燃尽成灰,许银翘终于将这幅寒食帖完整地诵读了一遍。
裴延的手又一次攀附上她的手。
许银翘知道,裴延双手冰凉,是那次柔然人下毒的后遗症。她的药能解决世间罕有的奇毒,却治不好裴延双手冰凉之症。
双手被男人冰冷的手握住,仿佛整个人也浸泡在寒凉的水中。
许银翘感觉自己像冰天雪地里无望的火炉,在温暖着一整个不会化冻的天地。
裴延的鼻息喷在许银翘耳边:“银翘,你很聪明。”
他的声音闪动着低哑的蛊惑:“像你这种女子,应当在宫中金尊玉贵,锦衣玉食,何苦将自己抛掷到红尘之中,和那些凡夫俗子相往来。”
裴延握着许银翘的手,将她白皙纤长的柔夷举到眼前:“你看这双手,多漂亮。这双手应当在书案旁磨墨,而非在浣衣、烧菜中消磨到指节粗大,长满脓疮。”
许银翘想要挣脱裴延握着她的手,却让他抓得更紧,如钳般握住。
“银翘,你可否愿意入我东宫?”
裴延幽黑的眸子望进许银翘琥珀色是瞳孔,仿佛要在她的眼中寻找到一个答案。
许银翘看着裴延,轻轻摇了摇头。
“你说什么?”
裴延的双手抓住了她的肩膀,许银翘双臂生痛,眼中不自觉泛起泪花。
她眨了眨眼,不想在裴延面前疼哭出来。
“我不愿意,殿下。”许银翘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想出宫。”
“孤不准。”
裴延冷冷落下三个字。
许银翘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审判。
当她在裴延面前说出自己要出宫的这一刻,她便知道自己要面对如此结局。
裴延打量着她,好像第一次看见她一样,要端详到每一根头发丝儿。
良久,他嗤笑一声:“许银翘,孤不准,你便出不了东宫。”
*
许银翘回到司药监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掌灯的宫人在司药监门口点上一顶小灯,幽幽的黄照亮青石板路。
桌上是收拾好的残羹冷炙,显然,司药监中当值的两个人已经在她之前吃过了晚膳。
许银翘莫名有些烦躁。
她从写药方的草纸堆里胡乱抽了一张纸,对半撕开,叠在一起,再对半撕开。
运气,再运气。
许银翘整整深呼吸了八个往复,才平复了心绪。
她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个数。
八下。
比上次从太子处回来多三下。
她的目光移到桌上剩菜上,把这三下都归给了隔壁房屋的马姑姑和郑女使。
许银翘平静下来,起身收拢了被自己撕得粉碎纸屑,拿了墙角的簸箕,就要将碎纸扔进废桶内。
一弯闪着白色光泽的硬物吸引了她的眼睛。
许银翘用布包着手,小心翼翼地从垃圾堆里拣出这东西来。
是半爿薄薄的瓷片。
许银翘蹙着眉头,又将手伸入深处,拿出了瓷片的另一半。
两只手上的瓷片拼合,成了一个薄胎浅口白瓷碗。
碗底还留着一些白白的乳状物。
许银翘有些疑惑,她从未在司药监看到如此器皿。
正当她沉吟之时,门口传来叩门声。
一打开门,外头站着一个垂髫的小女孩。她脆生生唤了声:“银翘姐姐,是我,小螺。”
许银翘记得她。
半个月之前,这名叫小螺的宫女在宫道上拦住她,请求她救自己高热的弟弟。
宫人中有染疾者,俱要移到宫外处置,防止将传染病带给宫内金尊玉贵的主子们。
小螺说,她和弟弟父母双亡,若是弟弟被挪出去,一定活不成。
许银翘本来就动了救人的念头,更何况小姑娘不过七八岁年纪,让许银翘想到了初初入宫,无依无靠的自己。
现在小螺脸上容光焕发,显然她的弟弟已经没有大碍了。
许银翘摸摸小螺的头:“我记得你,你弟弟现在如何?”
小螺雀跃地说:“银翘姐姐,他已经能下床了,等他大好,我们姐弟俩一同来感谢你!”
许银翘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小螺提出手中的饭盒:“之前司药监的一位郑女使说,银翘姐姐掌灯方能回来,我便将姐姐的晚膳在炉子上温着,瞅着时间差不多,就给姐姐送了来。”
许银翘没想到,今天还能吃上热乎的饭菜。她从小螺手里拿过食盒,手一掂量,沉甸甸的。
“多谢你,小螺。”
小螺的脸上染上一层绯红,转身谢过便要走。
许银翘又想到了什么,叫住了她:“你中午也来过了这里?”
小螺点点头:“是呵,银翘姐姐,我为你带了盅桂花冰酥酪,也被郑女使拿进去了。”
桂花冰酥酪?
许银翘的念头忽然落在残破的白瓷碗上。
“你可是用白瓷碗盛装?”
“是。”
小螺脸上浮现出疑惑的神色,忽然间,她好像想通了什么:“银翘姐姐,我这么为你单独送饭,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许银翘微笑着摆摆手:“不碍事。”
小螺看着许银翘笑,不由得有些痴了。
她觉得,银翘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子。
她在尚食局做工,虽然没有见过东宫的诸位娘娘,却也对各方的大丫鬟认了个脸熟。
太子妃房中的秋月姑娘,祝婕妤房中的汀兰姑娘,刘美人房中的茜倩姑娘,都没有许银翘好看。
有的时候,小螺都会有些迷惑,是银翘姐姐更好看,还是宫里的娘娘更好看。
这种话她可不能说,说了就是大不敬,小螺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你帮我带饭,不碍事的。”许银翘温言安慰,“你在这里略站站,我去去就来。”
小螺应了一声。
不一会,许银翘便拿着两个油纸包裹的小包袱出来。
“记住,这两个油纸里的东西,”小螺总感觉她的话里有一种奇异的窃喜,仿佛忍俊不禁,却要狠狠憋住,“加到明天的中饭里。”
小螺倒不害怕,有些好奇:“银翘姐姐,这是什么东西?”
“噢,一些润肠通便的药物罢了。”
许银翘的脸背在灯光下,小螺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听到许银翘的声音轻快,小螺这才放下心来。
“好的,银翘姐姐。”
小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怎么做,但是她决意听从恩人的指挥。
“明日中午我不一定在,你若来了,依旧把食盒给郑女使便是。”
“是。”
许银翘看着小螺远去的背影,心中恨恨地想:她对付不了裴延,还对付不了郑马二人么。
她翻身折回,阖上院门,长远地凝望向厢房里的灯火。
良久,轻笑一声。
明天白日里腹泻与否,全凭那两个人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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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翘宝宝是个白切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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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裴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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