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涵洛醒来时，药性还未完全褪去，五脏六腑仿佛被辗过一样酸痛。
视线里出现一团模糊的光晕，随着意识回笼逐渐清晰，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光晕是从窗户渗透进来的，正是他铭刻在记忆深处的那扇窗——母亲被带走的夜晚，他被关进幽暗狭窄的禁闭室，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头顶窗户倾洒进来的月光，一夜未眠。
而现在，他与儿时一样被沉重的绳索困缚着，缩在这一小片光晕里，若不是下意识去看手上的戒痕，苏涵洛真以为自己穿越了。
“欢迎回家，阿洛。”
苏涵洛猛然一怔，循声抬头，才发现光晕旁的阴影里坐着一人。
男人身穿裁剪考究的中式服装，手执一把紫檀木折扇，袅袅烟雾从扇缘散出，逆光勾勒出他与苏涵洛有几分相似的脸庞，透出极具魅力的成熟英气。
即使过去这么多年，苏诚与他憎恶的模样仍没有半分区别，苏涵洛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冷冷垂下眼眸。
“这么多年未见，看到我的第一眼却是这幅表情。”苏诚居高临下睨着他，神色淡然，“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真是不好受啊。”
“你到底想干什么。”苏涵洛无心叙旧，因为被捆了太久，他只能酸软无力地侧躺在地上，勉强维持对话的耐心。
“表示作为父亲的关爱之情。”苏诚弯唇笑了笑，“我的阿洛，在深渊玩得还开心吗？”
“......”苏涵洛鄙夷地瞪他一眼。
“以你的聪明程度，应该猜得出我是故意纵你去的。”苏诚双手交叠至于胸前，若有所思，“想来苏家的灵器应该给了你不少助力，居然可以单枪匹马地毁掉深渊，还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这么说，你是不是该感谢我？”
“感谢你？”苏涵洛嗤笑一声，“感谢你放我进深渊，变成封存力量的容器，然后为你所用吗？”
苏诚神情微诧，继而露出欣赏的笑容：“不愧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对事态了解的如此清晰，省得我慢慢解释了。”
“苏诚，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苏涵洛啐了口血，神色凌厉地看着他，“你就算再怎么软硬兼施、囚禁折磨我，我也不会将深渊的力量送给你这样的阴险恶人。”
苏诚却不恼怒，更是意料之中，将扇子折起落在手心：“我就知道，我苏诚的儿子有这样的骨气。”
“不过你误会一点，我并非执着于你体内的深渊力量，而是要不了多久，你成为容器的事实就会公之于众，与其到时其他家族把我的宝贝儿子掳去，不如我先发制人。”苏诚心平气和道，“据我所知，容器本身并不能启用深渊力量，但不排除被外界摄取的可能。深渊坍塌后，你便是掌握无穷力量的关键，一柄悬在所有灵术师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而我作为苏家家主，绝不允许苏家暴露在剑锋之下。”
“我将你绑回来，也是基于我们之间仍有谈判的可能。”苏诚放缓语速，多了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你也该考虑一下自身处境，是未来继续流落在外、终生遭受来自各方的威胁，还是回到苏家与我联手，将深渊力量掌控在苏家门楣之下。”
苏涵洛听着这番话，并不感觉意外，但看着这张逆光下的脸，脑海里闪过母亲哭泣的泪眼，忽觉十分刺心。
“苏诚。”他平复下心绪，有种释然般的解脱，“这么多年，你对妈妈、我和妹妹，以及其他家人，除了当成棋子和筹码，还有没有其他感情？”
苏诚微微一怔。
“算了......”不等他回答，苏涵洛疲倦地闭上眼，“少用那套大公无私的道理堵我，这么多年，我早就跳出你为自己的名利私欲设下的禁圈，别再妄想我为了你那点可笑的前程铺路。”
“而且，我去深渊也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以后也不想和你有关系。”
“...…”苏诚微叹了口气，“苏涵洛，长久以来我一直坚持这个想法，你是苏家有史以来培养出的最优秀的灵术师。”
“只可惜，你身上同时存在最大的败笔，执念太深，优柔寡断，假仁假义。”
“看来你足够了解我。”苏涵洛弯唇，朝他露出讥讽的笑。
苏诚与他对视，眸底闪过一丝愠怒，但很快悄无声息地掩饰下来。
“既然这样，我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好言相劝了。”他站起来，神色微冷，“孩子，你知道古时候人们为何给囚犯处置极刑，然后便无需费力控制吗？”
“因为重刑的痛苦会使人意志溃散，独立人格沦落为奴性附庸，现在看来便是对付你这种硬骨头最好的办法。”话音落时门被推开，几个下人带着刑具走进来，苏诚淡淡看去一眼，没什么表情道，“我本不想动用家刑，只可惜这么多年了，你倒是一点没长大。”
苏涵洛虽然足够冷静，但目光掠过熟悉的刑具时，内心还是泛起生理性的恐惧。
小时候练习灵术不认真、灵术师比赛失利或是犯错的时候，他便是在这些刑具的折磨下哭叫挣扎，直至半日后伤痕累累地缩进母亲怀里，看她红着眼给自己上药。
但现在，身后只有一片冰冷的墙角。
苏涵洛挣扎着后退，一记响亮的戒鞭骤然落在背上，触及之处皮开肉绽，猩红的血痕从衬衣渗透出来。
剧烈疼痛令他整个背都变得麻木，可他死死咬唇，硬是一声未吭。
紧接着是更加狠戾的抽打，戒鞭如同暴风雨般落在全身上下，苏涵洛无处可躲，只能抓着身下单薄的干草席，脸色因疼痛变得煞白。
侍从高举长鞭，刚要再次甩下时，外面忽然传来异动。
屋里的人同时神色微变，因为那是清音铃的声音，密集而急促，贯穿苏家整个繁复纵深的建筑，在回廊和庭院里荡开。
这情形在苏涵洛上次盗取灵器时就出现过，如此规模的警铃大作，说明逐渐靠近的邪祟力量是前所未有的强悍和凶险。
与此同时，头顶的皎洁月空被黑色迷雾吞噬，远处宅邸传来尖叫和哀嚎声，混乱的人影从窗外闪过。
苏诚微微蹙眉，从座椅上站起。
门忽然被撞开，几个负伤的侍卫跌跌撞撞闯进来，脸色吓得惨白：“老爷，老爷！外面……”
话音未落，他们便被门外一阵无形巨力撞到墙上，雪白墙面顿时留下几处斑驳血迹。
被折磨到意识模糊的苏涵洛顿时清醒过来，他意识到什么，心里泛起一阵紧张。
屋里其余侍卫立即警觉，挡在苏诚面前，不约而同朝门外举起枪，对准逐渐趋近的光影。
光影里慢慢现出一道轮廓，在场所有的灵术师同时感受到阴寒强大的气息。
这阵气息的强悍程度，连训练有素的近侍都前所未见，举枪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枪口对准的方向，月光勾勒出恶魔颀长的身影，竟然是一副俊美少年的样貌，额头两侧犄角泛着黑曜石般漂亮的光泽，微微凌乱的墨发下是诡谲艳丽的猩红眼眸，如同一潭冷寒的血池。
他甚至还穿着居家的黑色衬衣，若不是浑身透出恶寒的气息，与人类少年没什么两样。
苏诚怔愣许久，方才相信眼前所见。
传说中的恶魔，竟然真的存于现世！
最近的侍卫看怔一瞬，慌忙扣动扳机，黎渊却在前一刻冷冷抬眸，后者手腕瞬间呈现出可怕的弯折，子弹穿透天花板引发慑人的巨响，伴随着撕心心裂肺的惨叫。
其余侍卫瞬间失色，还未来得及反击便被一股无形巨力钳制并腾空抛出，猛烈的冲力将他们半身砸入墙里，一时间整个房间都被鲜血浸染。
恶魔面色阴冷地踏过血泊，视线落于苏涵洛胳膊上的紫青瘀痕，眸里浮起可怕的阴蜇。
苏诚退至墙边，刚要举起扇骨上的暗器孔对准恶魔，一名侍卫腰间的短刀飞窜而出，穿透他的小臂狠狠钉在墙上。
扇子应声而落，苏诚瞬间脸色煞白，血从伤处汩汩流出，浸透了洁白的衣衫。
下一秒恶魔的脸出现在近前，扼住脖颈将他提起，眸底满是残忍的血光，阴寒的声音仿佛从地狱传来：“敢动我的人，嫌自己命太长？”
“……”脖颈传来可怕的扼力，苏诚无声地挣扎起来，巨大的窒息感令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黎渊，不要！”
在他即将失去意识的一刻，苏涵洛颤抖的声音传来。
黎渊微怔，被仇恨吞噬的大脑勉强恢复神智，他回头看去，苏涵洛蜷缩在角落，抱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晶亮的泪水浸透面颊。
“黎渊，不要……不要杀人，带我回家……我不想呆在这里……”
看着那双充满祈求的湿润眼眸，恶魔的心软化下来，慢慢松开指尖。
扼颈的力量消失，苏诚跌在地上，捂着脖子艰难地喘气。
绳索很快断开，黎渊上前将苏涵洛横抱起来，在他眉角落下安慰的吻：“别怕，我们回家。”
苏涵洛还在颤抖，紧紧搂着黎渊的脖颈，低声重复着“不要杀人”。
他清晰记得恶魔许下的誓约，一条人命折损一千年寿数。为了那些伤害他的人，不值得。
黎渊踏出禁闭室，外面围满了严阵以待的灵术侍卫，数不清的高级灵术武器瞄准恶魔心口，如同索命的豺狼环伺周围。
恶魔甚至不屑于施舍眼神，抱着苏涵洛撑开双翼，强大的气流沿着波及半径扫荡开，围堵的侍卫直接被掀飞出去，戍守阵型瞬间溃散，被连同附近的屋宅也被摧毁成废墟。
升至半空，黎渊朝下方的混乱睥睨一眼，在场灵术师同时感受到覆压而下的邪祟力量，以绝对优势镇压体内的灵术血脉，纷纷倒地啐出了血。
这一幕极大刺激了恶魔的嗜血**，冰冷血眸里浮起餍足的快感，但怀里的人不许杀戮，他很快从沉浸中脱离，转身向高处飞去。
禁闭室里，苏诚咬牙将短刀拔出，血更加剧烈地流淌出来，疼得他跪倒在地，面色发白。
直到外面的喧嚣逐渐平息，几名近侍慌忙进来将他扶起，给手臂上的伤口紧急止血。
“老爷，您没事吧？”
“我没事。”苏诚嘴唇青紫，微微抬起的眼眸闪过恶毒的光芒，“派人去净灵弩那里守着，恶魔已经被我们引出来，今天务必得手。”
*
黎渊抱着苏涵洛飞至苏家宅邸前的山谷，数百名侍卫已抄近追至下方，凝聚出巨大的灵力网拦截周围，朝恶魔迅速袭来。
黎渊微微蹙眉，按照他的耐性，这些不怕死的蝼蚁不断尝试可笑的伎俩试图阻拦他，结局必然是死路一条。
血雾骤然漫开，将灵力网裹挟并撕碎，然而这些力量非常分散，一处湮灭后又在另一处迅速编织，虽没有绝对的阻拦力量，却如同狡猾的蛇见缝插针地蔓延，极大拖慢了恶魔的速度。
更棘手的是，灵力似乎有意接近苏涵洛，黎渊驱动血雾沿着灵力网包裹撕扯，一路向下吞噬，直至将灵术师全部放倒方才平息。
此时他的注意力被地面分散，全然不知后方趋近的危险，正要低头检查苏涵洛有没有受伤，对方瞳孔剧烈一缩，抓住他的衣襟失色道：“小心后面！”
黎渊下意识闪躲却为时已晚，一道强烈的光影破空而来，径直刺穿了恶魔的黑翼，锋锐寒光幻化的利刃生生将他的整片右翼割开，如同破碎的黑曜石颓然剥离。
黎渊闷哼一声，身体顷刻间失衡，带着苏涵洛直直地从高空坠落下去。
“黎渊！”坠落间，苏涵洛的面色因惊恐变得煞白，眼前的场景令他心如刀割，却又无能为力，泪水顷刻间模糊了视野。
下坠不足一秒，恶魔又强行掀开通红的眼眸，用尽最后一丝清醒将苏涵洛揽在怀里。
他们重重坠落到山崖上，又顺着陡峭的悬崖向下滚落，天旋地转间，黎渊用左半边翼翅和身体紧紧护着苏涵洛，凭借近乎残忍的意志替他做缓冲，胸腔里顿时充斥着痛苦又错乱的喘息。
直至缓冲到足够低的速度，黎渊终于不堪疼痛地松开，苏涵洛在惯性作用下顺着陡坡滚了几米，最后猛然撞在岩石上。
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要撞碎了，肋骨也不知断了几根，却连嘴角流出的血都来不及擦，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寻找黎渊。
视线顺着陡坡向下，眼前的一幕令他浑身战栗。
恶魔躺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沉重的喘息声因疼痛变得支离破碎，他的半边翼翅被残忍地撕裂开，背部断裂处露出森森白骨，鲜血汩汩涌出浸透了他半边身体，连同下面的大片草坡都被染作血红。
苏涵洛腿一软跌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到黎渊旁边，将他从血泊里抱起来。
“黎渊，你醒醒，你不要吓我……”苏涵洛语无伦次道，颤抖的指尖触碰黎渊苍白冰凉的脸，又想去捂断翅上汹涌的血流，可怀里的恶魔如同他逐渐冰凉的体温一样越来越虚弱。
灼烫的力量从伤处蔓延开，如同毒素般向里侵蚀，苏涵洛很快辨认出，大脑泛起一阵绝望的晕眩。
是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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