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出门时还好好的,一行人都开开心心的,哪知谢辞微竟会落水,回来便发起了高烧。
“姑娘只是受凉发热,今晚用帕子湿敷降温,明早便能退烧了。”谢府上不只这一位府医,但四房院子里常召的仍然是张大夫。
只因他医术不错,嘴也严。当年谢辞微一身伤来谢府认亲的时候,便是由他诊治的。
萧廷瞻坐在床边,握着谢辞微的一只手。老太君和四老爷连番来看过,都被侍女们劝了回去。最后,只留下了萧廷瞻和夏末几人留在房间照顾她。
“……多谢张大夫。”萧廷瞻嗓音低沉。
张大夫摸了摸胡子。
其实三小姐的身体,比起其他闺阁女子要强健许多。或许是年少时扮男装走镖的缘故,这些年很少生什么病。
就连这次发热,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所有人都严阵以待,他也不好说什么不用药的话,冥思苦想挤了个药方出来。
“只加些生姜就够了吗?”萧廷瞻一万个不放心,拧着眉问,“要不再加一点其他的吧,我怕娘子她……”
张大夫大手一挥,又加了些黄连和黄芩进去。
秋元欲言又止:“我家小姐不爱苦药……”
萧廷瞻充耳未闻,满心眼里只有那个躺在床上的人。他神经质地不住伸手去探谢辞微的鼻息,整个人紧绷得像一张拉满弦的弓,似乎只要有人再加一点点压力,他就能断掉。
谢辞微面色潮红,嘴唇却是白的,整个人埋在被子里,还不停地发抖。她只有一只手露在外面,被萧廷瞻紧紧包裹住,似乎一刻也不敢松开,松开就再也抓不住了似的。
如果、如果他反应再慢一点……如果、如果他没坚持住,把手放开了……如果……
无法忽视的无力感与后怕转瞬蔓延到四肢百骸,手脚发麻。
一滴眼泪掉在谢辞微的手背上。
秋元呐呐住嘴。
“娘子……”
萧廷瞻抖着嘴唇,眼眶一圈都是红的。半晌,他颓然弯下腰,将额头抵在谢辞微手背上,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
犬类是很忠诚的,它会为自己没能保护好主人而自责。脖子上被套上了项圈的狗,无法想象会失去主人的那一天。
他换了件外衫,里衣却仍旧水淋淋的,水色透过打湿的外衫蔓延,萧廷瞻浑身上下都在滴水。
这一次,不是什么既视感了,他现在就是一条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湿透了的狗。
“……好丑。”
一道虚弱的声音响起。
萧廷瞻一脸茫然地抬起了头,只见谢辞微艰难地睁开眼,侧过脸朝着他的方向,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别哭了,很丑。”
谢辞微不知何时悠悠转醒。
“我不哭、我不哭。”萧廷瞻赶忙胡乱地抹了几把眼泪,扯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来,“娘子、娘子醒来就好。”
他深呼吸几口气,让自己脸上的表情尽可能显得自然一些。
“你也快去休息吧。”谢辞微发着烧,说话也有气无力的。她有些累,却还强撑着叫萧廷瞻把自己收拾一下:“你也落了水,去泡个热水澡……”
“不、不要。”萧廷瞻趴在床边,把头埋进谢辞微被子里,“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守着娘子。”
他姿态决绝,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
“……”谢辞微缓缓闭上了眼。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没一会儿,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似乎再次陷入昏睡中。
萧廷瞻的身躯摇摇欲坠。他伤本就没大好,又落水、支撑着不让谢辞微被水流卷走,一路神经紧绷着,直到谢辞微刚刚醒来才微微放松。
这人现在就一口气强撑着,这般下去,浑身冰凉的水汽贴着身子拖久了,迟早会旧伤复发的。
秋元咬牙,哪能让他一直待在这里,就只换了件外衫?
要是等小姐醒了,公子又倒下了,她们不得被小姐扒了皮?
这样想着,秋元叫两个小厮把萧廷瞻架出去了。
这人的脸也慢慢变红,瞧着也像是发了烧,没力气。两人一左一右架着他,他也没有反抗,只是嘴里还喃喃着什么。
好像是……
“娘子,不要丢下我。”
院内花落尽,郁郁葱葱,满园青绿。谢辞微喜欢有生命力的花草,不爱那些一到冬天就枯萎的东西。只是世家大族陈设皆有规格,松树、柏树这类阳盛之木,是不该出现在闺阁女儿家的院子里的。
几人进出院子几趟,傍晚,谢辞微稍稍好些了。
她倚在床头,春桃和夏末一并去熬药,给萧廷瞻也熬了驱寒的姜汤。秋元和冬雨守在床前,本就起了个大早,还忙了一天,两人都坐在内室那千里江山屏风前的小马扎上打盹儿。
一缕无色无味的迷烟从窗户处吹入房内,二人睡得更熟了。
两声鸟叫,那漆木的窗户被从外面打开,一黑衣蒙面的人影翻窗而入。
谢辞微睁开了眼。
“小姐。”来人面罩未摘,单膝跪地,沉声道。
她身材高大,手指满是厚茧,且集中在手心与指根相连之处,看着倒像是常年手持重器练武留下的。
“小姐今日太冒险了。”良袖掩藏在黑巾下的眉头微蹙,“若是他没能拉住您,被水冲走了,属下连光明正大现身救您都无法做到。”
“如有不测,属下只好以死谢罪了。”
谢辞微手里的书翻过一页。那书纸张泛黄,边角磨损,似乎被人时常拿在手中珍重翻看。封皮几个大字,赫然便是她交给萧廷瞻那本书的原版。
萧廷瞻手上那本书只是拓印。这种拓印本,谢家的藏书阁里,要多少有多少。
“没办法啊。”谢辞微垂下眼睫,“得让他知道我不会水才行。”
“那也不用您以身犯险——”
话音蓦地止住。
良袖闭了闭眼,嗓音干涩:“小姐,您是一定不能出事的。”
“我们这么多兄弟姐妹,都只盼着您能平平安安一辈子也罢了。”
谢辞微嗤笑一声。
平安?让她闭着眼睛、捂住耳朵,不闻不问不看一辈子?要让她怀着这满腔仇恨,咽下那一笔一笔血债,从此做一个谢家四房的三小姐,嫁给一个不知姓名的男子,在家族的荫庇下浑浑噩噩过一辈子?
绝无可能。
“东宫的动向,说说吧。”她轻描淡写将这话题轻轻揭过,鼻腔嘴中似乎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忘不掉的。
怎么可能忘记呢?
但,腰间似乎还残留着萧廷瞻不顾一切拼命伸手够到的温度,还有他身上终日弥漫的药香。
她没想到,那个人真的能义无反顾、想也不想地就跟着跳了下来。
难道、难道他已经……
真要命。
谢辞微狠狠闭眼。
她只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手中握着一把双刃剑,随时随地都会落得一个玩火**的下场。
可她不敢后悔,也不敢回头。
*
过了端午,一天一天热了起来。
树上蝉鸣声扰人清静,冬雨带着一众丫头小厮跑院子里扑蝉去了,时不时飘来一阵嬉笑声。
院里树荫蔽天,绿叶交织如锦。被他们用捕虫网扫下来的树叶一片一片落下,铺满了地面。
屋内的谢辞微恹恹地坐在窗边,双手撑着下巴看他们嬉闹,只觉得心中烦闷无比,那放在一旁的药闻着更是让人不仅嘴里发苦,心里更苦。
“娘子,良药苦口。”萧廷瞻端过碗。他自己都已经好得差不多,却总觉得谢辞微脆弱,要好好保护。
不吃药怎么行呢?
他用银勺搅了搅药,这药滤过好几次,基本没有什么残渣,只是颜色黄黑,挂在碗壁上留下黄褐色的一道一道水痕。
看得谢辞微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不要。”她把头偏向了另一边。
难得的小孩子脾气,萧廷瞻只觉得罕见且珍惜,但药还是得喝的。他轻声哄道:“我尝过了,不是很苦。”
“……”谢辞微不为所动,“不要。”
这番作态,要是让旁人看见了,定是会笑话的。可屋里只有二人相处,倒也不觉得幼稚,却融洽万分。
萧廷瞻勾唇,开始谈条件:“娘子,我听她们说,你喜欢美酒,却不敢多喝,偶尔小酌一杯。端午那日,你本打算晚上喝点雄黄酒的,却因落水作罢。”
“若是娘子今日把药喝了,明晚我就陪娘子喝两杯梨花白怎么样?”他诱哄道,“这已经是最后一副药了。”
谢辞微似有意动。她抬了抬半边眉毛,眼神却还是紧紧盯着院中玩耍的众人,一副洗耳恭听、想知道他还能给出什么条件的模样。
没想到,萧廷瞻这人还挺细心。谢辞微听几位侍女说,他私下里打探了不少关于她的喜好,或许是想着投其所好。
连她喜欢喝秋元酿的梨花白一事都知晓,看起来似乎有些用心嘛。
但谢辞微可忘不了,她的药变得这般苦,是因为谁。冬雨后来告状的时候,她都快气炸了,这人到底知不知道黄连和黄芩有多苦啊!
“来,娘子张嘴。啊——”萧廷瞻将勺子递到她嘴边,轻声细语,“来一口,啊——”
这幅景象,从窗外望进去,檀郎谢女、嬉笑怒骂,宛若一对璧人。可落在有些人眼中,就没有那样美好了。
不知不觉间,屋外嬉闹声歇,变得静悄悄的。那捕蝉的几人大气也不敢喘,低着头暗中交换了几个眼神,屏气凝神地看着谢亭松面色不辨喜怒,慢条斯理地一边走一边挽袖子。
他从院门口慢慢走进来,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脚下绿叶碎裂的细微声响。一片寂静之中,只有这点声音格外明显,无端显得有些恐怖。
经过冬雨几人面前时,谢亭松眼风一扫,刚想开口提醒谢辞微的春桃蓦地就把嘴闭上了。
谢辞微比萧廷瞻先一步察觉到,有些声音好似消失了,四周安静过了头。她疑惑地抬头,正对上谢亭松要笑不笑的脸。
“……”谢辞微呐呐,“父、父亲。”
她吓得一口就把嘴里的药咽了下去。苦味顺着咽喉一路蔓延往下,而后直冲鼻腔,似乎从头到尾都被熏入了味儿,激得她一皱眉。
好、好苦。
可谢亭松人就在外面,还往这边阴恻恻地看着呢,谢辞微根本不敢再跟萧廷瞻“打情骂俏”,忙不迭夺过碗唯唯诺诺低头,视死如归地搅着药。
“娘……”萧廷瞻转头,顿了顿,而后毫无异色地接了一句,“岳父好。”
谢亭松:“……”
他胸膛剧烈起伏,只觉得自己完全接受不了。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被一头猪给拱了不说,白菜还挥舞着叶子自己凑上去。
成何体统!还没有结婚就这样肢体接触,世风日下!满院子的人都支支吾吾,肯定是谢观山这小子——
谢辞微干呕一声,萧廷瞻赶忙端着蜜饯碟子捧到她面前,拈起一块送到嘴边。谢辞微躲了躲,那蜜饯追着她的唇,无法,她最后还是张嘴叼进嘴中。
男子服务周到、无微不至,相当贤惠,女子耳尖微红,眼神乱瞟,偶尔视线相触,暧昧丛生。
谢亭松神情恍惚一瞬。
他是老太君最小的儿子,与三房差了六岁。谢亭松知事的时候,谢家养女已经成了他们家的一员。
那是一个很英姿飒爽的女子,她同谢家的几个儿子一同上学堂、一同习武,渐渐与三房的谢凌霄暗生情愫。
偶尔谢亭松去找三哥玩儿的时候,就能从院门口看见他们嬉笑打闹,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那时谢山君耳尖也是红的,谢凌霄俯下身,用绢帕给她擦嘴角。就像是现在,萧廷瞻用指腹把谢辞微嘴唇上沾的糖渍擦下来一样。
回忆与现实的界线仿佛一瞬间不再鲜明,心头恍惚,旧梦难忘。
漠北凌冽的寒风跨越千山万水,从寒冬到今夏,化作一缕清风,吹动了院内老树上的新叶。
风吹叶簌簌,恰似故人归。
……等等。
谁?谁用指腹?用什么?指腹?
谢亭松怒道:“臭小子——把你的脏手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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