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挟着海浪一遍遍拍击着沙滩,海岸边的树林被狂风吹得几乎倾倒,不远处的渔民村落家家门窗紧闭,躲避着严寒的摧残。
靠上天眷顾捕鱼吃饭的人,最是敬畏自然规律。他们视这种无端变化的天气为苍天震怒,无人敢外出挑衅。
故而,这一派苍凉之中的一点特别格外引人瞩目。
那是一道瘦小的身影,此刻正尽全力逆风而行,移动得十分缓慢。
但在接近村落后,明显提了速度。等好不容易穿过村子,那人显然已力竭,只能缓缓向树林深处挪移。
一路艰难,却也顺利到了目的地——一个平平无奇山洞口。待摘下风帽,露出了一张十五六岁少年的面容,面上脏兮兮的,隐约能看出几分清秀。
少年脱下好几层厚实的棉衣,和风帽一起叠放在山洞口的里侧,确保不会被风吹走后,大步朝着漆黑的山洞中走去。
似是极为熟悉山洞的地形,即使洞中伸手不见五指,几处岩石凸起都被巧妙地避开。
本以为这样的黑暗会一直延续下去,却在某个转弯处,光亮蓦地传来。
少年微微低头以适应光线,待再抬起头时,面容冷肃,完全遮盖住了这个年龄特有的纯净。
“来这么晚!还想不想吃混这口饭了!快点,里面等着你收拾呢。”
“对不住,我这就去。”少年人嗓音低低的,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山洞更深处。
“先弄最里面那间。”
这处天然形成的山洞,从洞口外看只会以为是个普通的狭长山洞。可一旦走到深处,就会发现其特别之处,山洞中央如同植株的主根,发散出许多通道分支向四面八方延伸。
由此,才会被那些人看中,成了暗中猎获钱财的据点。
少年停在了最靠里的山洞分支前。这里原本有个极强悍的禁制拦在外面,防止被囚禁其中的猎物逃走。
禁制被撤下,就意味着先前关在这处的那人不在了,或被换到了别的囚室,或……少年顿了一瞬后,提着水桶快步走进。
狭窄的空间中已站了三人。其中一位衣着讲究的修士正在调整先前布下的阵法,另外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只会些微末的法术,主要为了保护那位好不容易请来的修者。
见人进来,原本在修士面前奉承讨好的大汉立时变了脸色,呵斥少年赶快干活。
少年手脚勤快,整理好破乱之处后,提着水桶到另一旁擦拭洞壁去了。
洗净的粗布抹过漆黑光滑的洞壁,立时附着上了一层深红,少年习以为常,将抹布清洗干净后继续擦拭,直至再无血渍。
“这处阵法倒是比先前那些精巧许多。”那修士描画着图形脉络,若有所思。
“大师好眼力,这处是专门存放极好品相的,因此格外留心些。大师不知道,现在鲛人越来越难抓,好不容易逮到个能赚钱的,可不能轻易给弄死了。”
壮汉又转向少年,“仔细弄干净些,要是因为你偷懒,害金贵的鲛人染了病,十个你也赔不起!”
少年点头应下,偷偷瞥了一眼之前绑缚鲛人的木架,那里果然空空如也。
微小的动作被大汉察觉,出言讽刺道:“看什么看,这里的上等货色也是你能肖想的?”
闻言,少年不敢辩驳,只一心一意地干活。
那大汉不依不饶,和一旁的同伴说起了这个少年,“你新来的不知道,外人都说咱们取鲛珠丧尽天良,但和这位小兄台比,咱们那点手段才哪到哪!”
同伴好奇的神色激发了大汉的话头,滔滔不绝,“咱们不过是借助阵法刺激那些鲛人,实在落泪的,才会发狠补上几鞭子。从咱们这仍出去的鲛人,至少有一半还活着的。有的还能好好地送到内陆天香楼接客呢。”
默不作声的少年听了最后一句,攥紧了手中的粗布。
“这位呢?”大汉朝少年努努嘴,“从前咱都把那些不中用的鲛人扔回海里,让他们也死在来处。可自打他来了,但凡还有一口气在的鲛人,不分男女都被他带了回去。谁知道是被他抽筋扒皮当作材料卖了还是有了别的用呢……啧啧,真不嫌弃啊……”
回想被拖出囚室的鲛人血淋淋不成人形的模样,两个壮汉面上都露出了厌弃之色。
修士不久补好了阵法,两个大汉随行出了囚室。只有几人的对话声隐约传来。
修士:“你们如何区分能产出上品鲛珠的鲛人?”
大汉:“这您就不知道了,其实容易得很。鲛人的样貌越美,鲛珠的品相就越好。所以刚才那阵法才不能太凌厉,毕竟等产不出鲛珠了,还能靠着相貌卖了再赚一笔……”
直到再听不到其他人的动静,少年才停下手上的伙计,看着不知绑缚过多少鲛人的木架,安静出神。
先前关在这里的鲛人被运来时远远见过,是一个长相温柔的美丽女子。
少年不明白,明明拥有和人类相同的音容,甚至更为简单纯粹。就是因为生在深海,有利可图,便会被那么残忍地对待。
可惜自己现在太弱小,除了渔村和这里,哪里都去不了,无法撼动这残酷的规则。
等出了这处,少年又片刻不停地穿行于其他囚室之中。那些狭小的山洞外不设阵法,即使里面关着鲛人,也可进去清理。
耳边或是不绝如缕的抽泣,或是低声的怨恨咒骂,早听了千遍万遍,即便心中触动,面上仍能维持着冷漠不惊的神情。
忽然,山洞中那些大汉突兀的咒骂自山洞中心处传来,同时伴着铁笼拖曳时低沉的摩擦声。
少年放缓了擦拭的动作,听出了其中的慌乱。
“快,贴符!用最强劲的雷符!千万不能让它唱出来!”
“大师呢?快施法把它弄晕,一旦幻境形成,我们谁都活不了!”
众人手忙脚乱对付着笼中新抓来的鲛人,显然未成功,很快,一道空灵缥缈的调子传进了少年所在的地方。
随后,少年身后被绑缚的鲛人也跟着轻声吟唱起来。
转过身,就看到以鲛人为中心的阵法这时迸发出道道光线,悉数抽打在鲛人身上。平日足以制止鲛人开口的惩戒此时仿佛失了效用,鲛人颤抖着,仍未停下口中发出的音调。
少年意识到了这难得的机会,不顾外面的混乱,立即蹲下开始拨弄阵法上的线条。
之前修士布阵时,曾偷偷留意过,知道如果断开阵眼,阵法用不了多久就会消散。若没有阵法束缚,以鲛人的攻击力,这些绳索根本不在话下。
少年只知道大致原理,从未尝试过。几次出手,不仅没找准阵眼,反而被阵法余威波及,手背上登时多了几道血口。
可没有停下的意思,少年愈发冷静。就在几乎确定阵眼时,外面传来一道清亮之音,随即是落在皮肉上的闷响,那轻灵的曲调也随之中断。
功亏一篑。少年只得不甘地收了手,若洞中人不被拖住,哪怕自己放出这个鲛人,也绝不是那些人的对手。
“这鲛人年岁不大,竟如此凶悍。”是修士的声音。
“幸有大师祭出法器打妖鞭,才能化险为夷。为稳妥起见,还是在关押这孽畜的地方再布上两道阵法才好,烦劳大师了。”
说话的人是做鲛珠买卖的首领,他带着修士再次走进最深处的山洞。
后来,少年被叫了出去。
这时,铁笼和其中的鲛人都不见了,只余遍地的符咒碎屑以及一道醒目的血迹。
*
少年人第二日去山洞时,很快察觉出洞中人的暴躁不耐,是以格外小心翼翼。只在干活时,隐约听到他们的抱怨。
“全白费了!还想着这次准能大赚一笔,真是晦气!”
“抽到深夜把老子累了个半死……”
“这世间竟有这样的废物,白瞎了那模样!”
“要不是打成了那副鬼样子,老子都想……”
“剩下的这些暂且好好养着吧,现在鲛人难捉,只能先靠它们了。”
应是昨天那鲛人出了差错,那帮人没得到鲛珠,才如此气急败坏。竟是硬扛着阵法和鞭打都没落泪吗?少年猜想着。
“你!快点过来。”
听到叫自己,少年立即赶了过去。声音正是从最里面传来的。
门口的禁制并未撤去,少年只能等在外面。
很快,里面传出锁链松动的声音,随即是跌落地面的闷响,再之后便是脚步伴着躯体在地面上拖曳的摩擦声。
里面的人撤下禁制走了出来,少年微低着头等着差遣,偷偷瞥过被大汉拖出来的鲛人,视线所及皆是血肉模糊,看那身量,竟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
那人显然已无意识,不知是否还活着……
大汉极为嫌弃地将鲛人扔在地上,拿出身上的布巾边擦手上沾染的血渍边吩咐道:“把刑架清理干净,下次月初时过来。走的时候把这个处理了,还剩一口气,赏你啦。”
等少年擦干净囚室中的大量血渍后,再来到门口,见那鲛人依旧是被扔下时的姿势。
清理时,少年就知道鲛人定然受了极重的伤。当即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将其扶了起来。
等到了山洞入口处,少年把自己来时披的厚外套给鲛人包裹好后,却犯了难。
自己平日都是把鲛人放到拖架上,再拉回住处的,可这两日海风极大,再拖上一人的话,简直寸步难行。
少年看着这明显处在成长期的鲛人,尝试几次后,将其放到了自己背上。
深吸一口气,终于摇摇晃晃迈出了一步。少年心中疑惑,明明和自己相近的身形,怎的沉这么多。
尽管起初不可避免的跌了几次,等到密林处时,少年已掌握好了力度,能平稳地背着鲛人前行了。
寒冷的冬日夜晚,冷风不时迎面袭来。但因着负重前行,少年的额上已凝出了汗珠。想着要不要再给鲛人裹上一层外套时,猛地察觉到了一抹冰冷攀上了自己的脖颈。
“你醒了?”少年满心惊喜,故而未刻意压低嗓音,是与山洞中不同的清亮。
惊喜转瞬即逝,因为那抹冰凉在颈间越锁越紧。
少年没慌,因为感觉出鲛人在颤抖,知其很快就会力竭。
想再次表明自己的善意,不料鲛人猛地一歪身子,本就艰难前行的两人当即摔落在沙土中。
少年吃了一嘴的沙子,看向摔落后恰好撞在树干上,随即又晕过去的鲛人,面露无奈。
等到终于把鲛人带回自己住的地方,已是深夜。
少年不敢多作休息,忙着处理那人身上遍布的深可见骨的伤口。为了救治那些重伤濒死的鲛人,少年屋中有不少伤药,有些是在山洞中偷偷收集的,有些是阿婆在世时教自己配制的。
怕加重伤势,未将鲛人的衣物褪去,只忙着把伤口四周清理干净后敷上了药。
等把严重的伤势都料理好,少年坐到了床边,拿着布巾擦拭鲛人脸上的血污。相比于身上的鞭伤,脸上的伤口只是无意被波及,轻了许多。
然而随着鲛人的容貌渐渐显露出来,少年擦拭动作越来越慢,甚至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饶是先前见过不少鲛人,他们中不乏人类无法匹及的极美容颜,可和现前的人相比,无一能及。
那人和自己相仿的年纪,面上还带着些许未褪下的青涩,却未掩盖美的分毫,就连那几道叠落在面颊上的伤痕,都给那份美丽增添了别样的色彩。
少年脑海中各种念头飞速闪过,最容易捕捉的,是先前在树林中被摔倒在地的那一幕。
看在你是这么好看的小姐姐的份上,先前害我摔的那跤就一笔勾销,原谅你啦。
少年心中默想,下一瞬,就发现那漂亮的眼睫抖了抖,而后慢慢张开。
脑中纷乱的念头没有停下的意思,少年有些呆,就看着,那好看的面容很快染上了极强烈的愤怒。
躺在床上的鲛人几番挣扎,无奈始终没有力气起身。于是用尽了力气往床边挪,若是没有一旁的少年挡着,早摔倒了地上。
少年只得双手按住鲛人的肩膀,被触碰到身体后,鲛人显然更被激怒。少年却在那双几乎燃起火焰的美目中,精准捕捉到了几分慌乱无措。
忽然想起白日在山洞中听到的议论,明白过来那些话的言下之意,一边用力按住挣扎的鲛人,一边努力摆出了个友好的笑容。
用自己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真实声线,匆忙安抚:“小姐姐,你别害怕,我也是女孩子,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叫未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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