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却全然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
不整洁,不雅致,更不温柔。
浓郁的墨香扑鼻而来。
入目满屋废纸,撕碎的,揉成一团的,散乱一地。
衷容随便捡起一张,轻声读出上面的字:“笑汝天真,恨汝无能。”
再捡起一张,念道:“闲人逢尽不逢君。”
她脸上希冀的神色变成惊讶。
她将两张纸放回原处,又捡起一个纸团,展开,迟疑着读道:“闲人……都该死……”
她只觉遍体生寒,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冷战。
从未见过这样情绪喷薄的字。
起笔怒蛟飞天,一点孤峰危石,一横黑云压顶,竖如绝壁枯松,撇似金刀饮血,捺来骇浪惊涛,回峰处烈马绝尘。
尤其那个“恨”字,幽悚尖锐,芒刺似的钻进她的肺腑。
低头环顾四周,满地的纸,满地的字,如一只只怨鬼在泣唳,整间书房就像一座怨怒丛生的鬼冢,叫人毛骨悚然透不过气。
为什么?
衷容正茫然,那只大猢狲跑了进来,咿咿呀呀地告诉她李轻怒回来了。她急忙将纸又揉成一团扔回原地,和猢狲走出书房。
她将自己留在李轻怒书房内的痕迹和气味清除干净,重新拿出一张不留符种入了大猢狲的脑袋。
她深吸一口气,闻到空气中多出一丝淡淡的香味。
是李轻怒的天神香,他果然回来了。
天神族的身体天生带有清淡的香味,称作天神香。寻香族不食五谷酒肉,只寻香气作为滋养。
天地间的香味千万种,尤以天神香最为极品,因而寻香族天生就亲近天神族。
她心头撞鹿,用隐身符隐去身形,循着天神香一路寻摸过去。
李轻怒在山上,山顶的某处。
她飞快地爬上山顶,陡然陷入一片天寒地冻。眼前白茫茫一片,鹅毛大雪洋洋洒洒落下。
休与山应该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为何会下雪?
不过,她现在没空去想这个问题。李轻怒就在这里,他的香味很清晰,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她的心跳越发快了。
雪越下越大,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地上便积了薄薄的一层,踩上去会发出轻响。
她提起裙摆,蹑手蹑脚在林中穿行。这些树并不太高,但栽种得有些密集,十分遮挡视线。
忽然,视线中出现一个黄色的小点。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前面的一棵树开出了花。她还来不及仔细看这朵花,就发现周围的树上接二连三也都开了花。
饶是她再急着见李轻怒,也不得不为眼前的奇观停下了脚步。
太快了,花开得太快了。
哪有这样开花的?
不过一眨眼,一朵朵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淡黄色小花便缀满了枝丫。
走近些看,花朵精致小巧,像一个个用蜜蜡雕刻出的黄色小铃铛,晶莹剔透。
一阵风吹来,这些小铃铛微微摆动,摆动间,年轻女子的声音从花蕊中吐出,此起彼伏。
“李轻怒你疼不疼?”
“你不疼吗?”
“李轻怒,怎么不说话?”
“真的不疼吗?”
“疼不疼?”
“疼吗?”
……
衷容站得离树很近,感觉像有人故意在她耳边大声地说话,玩笑中带一点点得意,虽然是问候的话语,却听不出一丝关怀,不仅如此,还有些幸灾乐祸。
风一停,那些声音就消散了。
形似蜜蜡、能发出人语,除了血蜡梅,她想不出还有其他的花。她知道这花,却并未亲眼见到过。
血蜡梅长于搏兽丘,由一公一母两只情兽守护。
闲远书院的结业试练中,有一道可选关卡,便是摘取血蜡梅。
血蜡梅的确玲珑别致,但要论绝色却也算不上,更何况它除了模仿人语之外再没有别的用处。
情兽是高阶异兽,一只便已十分难缠,更别说两只。
所以,没什么人会选这一关。
这片血蜡梅林一眼望不到边,大得令人震撼。李轻怒这是去了多少次搏兽丘,才带回来这漫山遍野的血蜡梅?
他可是个天人啊,天人身娇命贵,从不涉险。
没过多久,林中又起了风,风中似乎夹着细雨,沾湿了她的脸,那些声音遇风便又响了起来。
“不疼吗?不疼吗?疼吗?……”
如此反复,一轮风雨,一轮人语,不知过去多久,风才终于彻底停歇,而她的脸也湿透了。
她呼出一口气,只觉得聒噪。真的太吵了,就像有无数个人在同时说话,叽叽喳喳。
脸上湿漉漉的有些难受,她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有些黏,她也没太在意。
整个世界终于回归清净,就在这一片白茫茫的清净天地,忽然轻轻响起一道男声。
“嗯,疼的,我疼。”
声音极轻,轻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
她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猛然扭头寻着声音望去,便看见一个黑色的侧影。男人一身黑衣立在一棵树旁,在一片白皑皑中醒目得过分。
他两手垂在身侧,右手的袖管中有鲜血一滴一滴落下,把他脚边的雪都染成了红色。
衷容不由得一怔,随即看向自己的手,便看到了满手的血,不仅是手,她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血,她一身衣裙血迹斑斑。
原来刚刚淋的竟是一场血雨。
霎时间,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朝她袭来,叫她透不过气。
她怎么忘了,血蜡梅之所以叫血蜡梅,是因为它嗜血。血蜡梅要饮血才会发出人语。
每一次细雨洒落,都是男人在用他的血喂这些花。
她不解地看着男人。这几句话究竟有什么魔力?他就这么喜欢听?听了一次又一次。
血蜡梅见雪方会开花,原来这场大雪竟是他用法术召唤而来。可控雪术是龙神族的本命术法,他一个天神族,如何使得出龙神族的本命术法?
忽然,男人毫无预兆地直直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雪地上。
衷容强忍着才没有扑过去。
他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眼睛睁着,好半天才眨一下。
过去许久,他闭上眼,左臂扬起搭在额头上,宽大的袖子将脸盖住。
雪不知何时停了,四周很快恢复到休与山应有的如春温度,积雪化得飞快,那些铃铛似的小黄花忽然间都凭空消失,那些树又变回光秃秃的样子。
男人还躺在地上,大袖盖脸。
他看上去那般纤弱,似一片虚幻的薄雾,只需风轻轻一吹就散。
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胸膛没有起伏,让人担忧。
衷容到底没忍住,悄悄走到他身边,蹲下,她想掀开他的衣袖看看,确认他还活着。
手还没碰到他,面前忽然白影一闪,然后是一阵剧痛,紧接着温热的液体从她的喉咙喷出。
剧痛令她无法再隐形,身体骤然显露出来。
她睁大双眼,不敢置信,死死地看着割开她喉管的东西。
一支洁白细长的白玉管笔。
她失去力气,软绵绵倒在地上。
衷容知道,李轻怒的笔可写字描山水,可画符,可疗伤救人,却不知道原来他的笔还会杀人。
可她对他而言不是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的吗?
李轻怒坐起身,拾起笔。玉白半透亮的笔管,笔尖上的毫毛洁白如雪。那一下实在太快,笔尖上甚至连她的血都没沾染上。
他眼中杀气弥漫,整个人透出一股轻蔑、颓厌、阴寒的气息,与他鬓边的泪痕以及眼角挂着的那颗眼泪显得极不协调。
他方才竟是在哭。
他为什么哭?
他面色太苍白了。
衷容只来得及想这些,便闭上了眼。
胡伯匆匆赶来,看到衷容便跺脚。
“香君不是走了吗?您怎么能这样?”别人都躲他躲得远远的,她倒好,竟私下里窥探起他来了,谁给她的胆子。这血蜡梅林是她能进的吗?他叹了口气,对李轻怒道:“这个人杀不得。”
李轻怒将笔纳入袖中,道:“理由。”
“您不记得她了么?”
“我应该记得她?”
“您当年救过她呢。闲远书院,那回她差点被乐神族那对龙凤胎打死。”
李轻怒想了想,“哦,原来是她。”
还记得就好,胡伯道:“她是寻香族衷莲家的姑娘,就是为天君您驯养猢狲的那位。”
“假公济私,该死。”
胡伯抬袖擦汗,“天君身上那道不留符还是她母亲替您解除的,就看在她费心费力的情分上……”
“交易而已,我给了她想要的,她费心费力不是应该的?哪里又谈得上情分。”
衷容气息奄奄。寻香族是地人,不像天人有命印,这一死就是永远的消失。
李轻怒甩了甩衣袖,转身往树林外走。
胡伯无法,把心一横,“当年,公主……”
李轻怒停下脚步,缓慢回头凝视胡伯,目光似淬了毒。
这两个字是禁忌,提不得,胡伯明知故犯,只是不希望衷容就这么死了,至少不能在这儿。
这些年,天君无所顾忌,满腔怒愤四处发泄,已经得罪了不少人,不能再多一个寻香族。
胡伯赶紧接着说道:“一百年前,东皇山,她没有拍手叫好。”
李轻怒僵了片刻,目光中的毒渐渐消散,忽然转身,疾步走到衷容面前屈膝蹲下,自袖管中拿出另一支墨玉色的笔,往她的颈项上一划,伤口便愈合了。
胡伯长吁一口气。
李轻怒起身,“把她送回去,连同那只猢狲。”
“是。”
他又说:“把她做过的事告诉她家里人,再对他们说,将她今日的记忆去掉。”
胡伯问道:“可是用不留符?”
不留符与无障符都是寻香族的符纸,只有寻香族会用,也只有寻香族会解。
“不,彻底抹除。”
不留符只是封印记忆,对身体无害,且能用无障符解除。抹除记忆却有损伤脑部的危险。
胡伯暗暗叹气,也罢,能在他手里捡回条命已经是万幸。
“到时候,你亲自盯着。”李轻怒说着,忽然神色一凝,“稀童在唤我。”
胡伯脊背一紧,道:“小天君怎么了?”
李轻怒道:“我去看看,后面的事你自去料理。”
说完唤出白狮,翻身跨了上去,一人一兽往西皇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注:
1、“闲人逢尽不逢君”引用自唐·白居易《曲江忆元九》:春来无伴闲游少,行乐三分减二分。何况今朝杏园里,闲人逢尽不逢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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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血蜡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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