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臣有事要奏！”
群臣熟悉的声音传来，走出一个干枯松柏般笔直枯瘦的老臣，抖了抖衣摆，深绯色衣角的绣纹端端正正，整个人满身上下写着横平竖直四个大字。
忠臣没眼看的别过眼去，心中暗腹：云侍郎又开始了。
三天一小奏，五天一大奏，逢年过节奏一奏，陛下有了新动向更要第一个上奏反对。
今日奏的，是女帝取消边关互市，整振军队，戍守边关，甚至充盈军队，屯田的将士们也被重新召回，眼看是有打仗的意思。
朝中文臣的确不愿，但也无可奈何。
他们是如今重武轻文之下最没有话语权的官员，更何况……如今的朝廷的确丰盈，前朝在蛮夷面前怂了近百年，和亲公主无数，就差没割让就灭国了。若是女帝能杀一杀蛮子的威风出一口恶气，他们也是乐见其成的。
唯有云侍郎。
“陛下，边关互市已有三十年，百姓和睦异族臣服，您贸然开战，岂不是坏了两族和睦，如此劳民伤财撕毁合约之事，万万做不得啊！”
女帝久久没有回声。
她锐利清明的双眼打量这个与自己作对了一辈子的老臣，不禁思索自己容忍他这么多年的原因。
哦……想起来了。
云侍郎为人古板待人刻薄子女严苛，自视清高又情商堪忧。但，他是一个极为优秀的工部大臣，是在这个工部满脑子都是油水的情况下，唯一一个能干活还不摸油水，这么多年为朝廷当牛做马修桥补路做了一辈子工匠头子的。
看他那双补了又补的皂靴就知道了。
但不妨碍天元女帝忍了云仲山几十年。
她自认年纪大了，也到了轻狂的时候了。
“长海，”女帝侧身问太监总管：“云侍郎负责的境内官道一事，是不是快做完了？可有派人检验？”
“回陛下，长兴侯爵亲自待人验收，派出一队人马将沿途检验了一边，如今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您忘了？前日还递信过来向您夸赞呢，那路铺得……真不赖！”
女帝关心的不是这个。
她确认了云仲山已经将活干完，当即决定不再忍，带着多年怒气的铮铮一掌猛地拍向龙椅，怒斥：“云侍郎嘴皮子一张倒是轻巧，你不是总说工部缺钱？那你可有看到每年互市我朝要给那些蛮子让利几何，从百姓手中收粮食再低价卖给蛮子，平白无故搭进去多少银子就算了，这满仓满谷的粮食养的可是敌人的肚子！这就是你吵着要修桥补路，馈给民生的钱！”
“来人！”
从女帝当年一言不合就收拾登基就能看出来她的行事风格——当做则做，从不废话。
于是忍了云仲山几十年的女帝，忽然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发了大火，茶盏砸落在地面，崩碎一地龙纹黄瓷，朝着同样一脸诧异的云仲山怒道：
“云仲山违抗圣令，有伤国尊，理应打四十大板！念在多年老臣，减半处置，打二十大板，罚俸两年，反省半月清醒清新再来见朕！”
爽——！
她忍云仲山这么多年，就是憋着一口气，等云仲山干完他的活再来算账！
如今京城破旧的宫殿官宅该修的修，该规划的规划，境内各大关隘也纷纷架起桥梁，她最看重的官道也终于修好了……那还忍什么？
“给我打！”她喝令茫然涌入的禁军。
云仲山，终于还是挨打了！所有人默默想到。
-
汝阳郡主府中湖景一绝，入秋后更显得澄澈。
一眼望去满湖秋色。
姑娘们嫌湖边萧瑟，冷风吹的人心里犯嘀咕，总觉得选拔还没开始就要老气横秋的吟诗感怀，实在是不吉利。颇有一种遭了贬谪的怪异凄凉感。
于是众人远远躲在花园深处，亭台楼阁间繁盛如春，任外间秋色几许，此处仍然快意横生。
“听闻边关开始增兵了，我希望陛下能将我派往边关，我想要去看看陛下治理下的边关还是什么模样。”
“还没开考呢就提前想这么远啊？”一旁有人嘻笑着问。
“那怎么了，又不是一定要悬赏才能去边关的，大不了我就自己去，到了之后在想办法……做个教书娘子，去军营也成，你们不知道吧，我其实会些医术。”
……
说话的姑娘满怀憧憬，声音渐渐减弱，运气脑袋一点一点，总觉得困倦的厉害。
她从来不想这么长远的事情。
“困了？”阮嘉禾失笑的拍了拍，见云栖猛地惊醒，指了指不远处的冷湖低声提醒道：“这里是有些闷的慌，我陪你去水边坐坐，眼下就该去见郡主了，困成这样可不行。”
“唔……我昨晚太激动没睡好。”
耳边的声音再次变得清晰，云栖打了个清浅的哈欠，低声说：“我一个人去就好，禾姐姐和大家继续玩。”
她起身离开，迅速吸引了身边其他人的注意。
“云姑娘去哪？”有人好奇的问。
“先别急着走，你的姐妹们要来了，”又有人示意不远处，揶揄云栖：“现在不用担心没人陪你玩了。”
她顺势看去，原来是二房堂姐，顿时有些头疼。
“栖儿，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没规没矩。”堂姐云墨书皱着眉心，有些不悦。
她最提防这些整日里抛头露面的姑娘们，总觉得最容易将家里的妹妹带坏，当即有些不悦的走进来，守在了云栖身边。
一如内，瞬间鸦雀无声。
众人面面相觑，后悔方才一时嘴快，不该说云墨书会过来的话。
以往她都是将云栖叫走，与彼此井水不相干，谁知这次居然坐过来了，那她们说话就多了许多束缚。
“咳，方才说到哪了？”有人顽强开口，“听家里说边关最近不太平，似乎不是个好去处，你们谁将来要是被分到偏远地区，可要当心些，哪怕多出些银子也要多带几个随从护卫。 ”
她试探着想要缓和气氛。
但云墨书柳眉一颦，白烟似的手不经意抬了抬，撩过一阵轻柔柔但刀子似的风，让身边人心中一突，打起十二分的警铃。
“边关大事，岂是我们女儿家能妄自议论的？”她使帕子挡住口，边角露出一簇鹅黄嫩乎的金桂绣样，低声温语道：“今日郡主设宴，让我们聚在一起是为克己复礼，相互学管家之道，诸位实在不该以下犯上，若是女主都谈论起国事来了，这朝廷岂不是乱了套。”
“妹妹，我们走，伯母还等着我们呢。”
她拉着云栖径直离开，但被一道的声音叫停脚步。
“云小姐，你这话说的有失偏颇吧。”
和试图调节气氛的女孩坐在一起的另一女子不忿起身，想要为好友出气，“陛下便是天底下权势最高的女子，你说女子不可议论朝事，莫非是对陛下有什么不满？”
这话问得……
在场众人皆是一滞，不约而同想到：云家的确是对圣上不满，满朝文武看在眼里，问于不问似乎没什么意义。
但事关皇帝，总是能堵死所有人的嘴。
云墨书也不例外，秀色唇瓣张了张，眼看又要露出气恼羞愧之色，话还未说出口，人已经双眼绯红，咬着唇脸红不已。
她无从反驳，张着嘴怎么说也不是，最后干脆拉着云栖就走。
身后几人见云墨书走了，皆是松了一口气，有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云家不知道怎么教的人，长出来的女儿我都不用动手，一张嘴就能说哭两个。弱鸡崽一样。
……
心知回去后就是堂姐的告状与母亲的训斥，云栖连忙捂着脑袋低声道：“墨书姐姐，我……有些头疼，能不能去吹吹风再见母亲。”
二人身边不远，就是郡主府的小凉湖。
云墨书正在气头上，见云栖居然还冥顽不灵的不肯跟自己回去，血气上涌干脆一甩手，气恼道：“我是管不了你了，你整日里与这些人厮混，看回去了家主如何罚你！”
说罢转身走了，莲步挪得极快。
……总算走了。云栖长出一口气。
许久没能出门，她难忍雀跃，探头探脑见附近没有人注意这边，忍不住露出一抹浅淡又温软的笑意。
还好近日天气凉爽，湖边无人，否则自己还寻不到这么清净的去处，能有机会一个人静静待会。
日头不错，但却凉着，吹到人身上仍是冷冷的，很快吹凉了云栖的薄衫，将她自暖阁中带出来的热烘烘的香气瞬间吹散干净。
等来到湖边，身上已经尽是凉丝丝，秋风刮过，昏沉的头脑也清醒了些。
湖边少女瘦弱，一阵风吹去仿佛能迎风被带走，柳眉含烟飞黛，清凌凌巴掌大的一张脸，肤色浅的似乎能掐出水，被教养成了温顺的模样，静静看着湖心飞鸬，眼睫忽闪忽闪。
柳枝斜云般轻巧的发髻一团团墨晕般，将人染上了几分清浅不可琢磨的梳理。
“该让禾姐姐直接将书给我的。”
云栖百无聊赖，短时间又不想回母亲哪里，干脆靠在湖边打哈欠，吹着冷风，全然忘了自己伤寒初愈。
梦里，同样是大片的水。
冷秋时节荷莲皆败，云栖只记得自己睡过去前，正透过碧玉涟漪划拉水流，指尖一路凉到心里。
如今梦中的情形，却要暖上许多。
大片大片炙热的日光，有人似乎站在岸上，正满不在乎说着什么。
最后少年激愤，虽看不清面容，但云栖几乎一眼辨别出对方身体姿态中透出来的满腔悲愤。
最后竟然一把甩飞手中之物，“啪嗒”的水声之后，湖面恢复平静。
不知为何，云栖的意识仿佛随着那坠水之物不断下沉，咕噜咕噜的水声在耳边清晰炸开。
视线的最后，只能看到少年的身影决绝离开，背影清直劲瘦，每一步都郑重不回头，墨黑衣带翻飞一瞬又被大步带远，猎风一样不留情面。
云栖只能看到对方攥紧的掌心，似乎昭示着那人心绪的不平静。
手腕与虎口相接处，还有一青一红两枚小痣。
……
“啊！！”
“唔唔——救命！”
“有人落水了，来人，快来人！”
湖边兵荒马乱，水中挣扎的人眼看着就要力竭，终于有人发现，正在岸边无措的呼救。
“是，是云家小姐，云小姐落水了！快来救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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