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啊……我好痛啊……”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又是那些漆黑的鬼影,扭曲在一起,缠绕在一起,凄厉地嘶吼。他们的手臂好似铁链,又似利刃,刺入苏衡阳的皮、他的肉,带来刺骨的痛楚。
“为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恨啊……我好恨啊……”
所有的吼叫,慢慢地重合,最后重叠在一起,变成泣血的质问:“为什么不是你!苏衡阳——!”
有鲜血滴落,自眼睛,自嘴唇,也自心口,水流一般,带来密密麻麻的锥心之痛。
是啊,为什么不是我?如果是我,该多好?
如果是我,便不用心怀愧疚;如果是我,便不用活得那么辛苦;如果是我……是不是就可以干干净净地进入轮回?
黑色的雾气越发厚重,将苏衡阳整个人卷入其中。胸口一阵刺痛,却是一个鬼影双手捧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你看,你的心。多黑啊,多脏,恶心!恶心!”他尖啸着,将那心脏撕得粉碎。
苏衡阳低头咳出了一大口血,几乎昏厥。在他感觉四肢也将被扯断的时候,忽然,鬼啸声停了。他看到柔柔的光芒撒落下来,绸缎一样,落在他露出白骨的四肢上。
鬼影消失不见了,在这深重的黑暗中,这束光是那样明亮,又是那样柔和。
“相公……相公……”
苏衡阳听到熟悉的声音,自上方飘来,弥散在黑暗中。
“相公……”那人不断唤着。
“蒋未白。”苏衡阳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相公……”声音飘飘荡荡的,似乎是回应,“我在呢,相公。”
这一刻,苏衡阳蓦然觉得眼眶发热,空荡荡的胸口,也逐渐变得温暖。
“蒋未白。”苏衡阳再一次唤道。回应他的,是一双由光芒组成的手,自上空降落,轻轻地、慢慢地将他拢在手中。
苏衡阳贴上那双手,蜷缩起身体,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安心,昏昏沉沉地睡去。
接下去的梦境,终于远离了黑暗,终于变得平静祥和。
以至于从睡梦中醒来,苏衡阳难得感到了不舍。只是这样的不舍,在看清身边的情形后,立马消散了。
上方,瀑布一般的长发,小河一般长的衣襟,前方,高耸如山的黑色巨物,看形状,却是笔架,近在眼前的绿色地毯,细看,却只是盆栽。
苏衡阳惊讶地发现自己就坐在一颗透明小球中,而周边的一切,变得巨大无比。
“相公你醒了!”惊喜的嗓音,下一刻光球就被托举着,贴在某张小脸上来回磨蹭,“相公相公相公!”
是蒋未白。
磨蹭几下之后,蒋未白便不动了,将苏衡阳贴在脸颊旁静默片刻,等恢复了心情,他才又将苏衡阳重捧到身前:“你觉得如何?”
但苏衡阳并不回答,他看着那一双亮晶晶的、全须全尾的眼睛,愣怔之后,不由得笑了。
蒋未白叹气:“相公你还有心情笑。”
“你的眼睛恢复了,我不该高兴吗?”苏衡阳道。
“可是……”
“那果然是你的眼睛。”
蒋未白明白对方所指,并不反驳。他又听苏衡阳道:“让我看看。”
蒋未白依言行动,将苏衡阳所在的光球靠近了自己的左眼,以苏衡阳的视角,蒋未白的左眼球此刻大得恐怖,他甚至看到了对方瞳孔中映照出来的自己的模样。但是见这眼球滴溜溜地灵活滚动,他便觉得开心。
蒋未白特意眨了眨眼:“你看,它好着呢。”
苏衡阳贴在光球壁上,也是贴在蒋未白的眼睛旁:“嗯。”
“很开心?”
“为什么不开心?”
“相公你开心了,我可不开心了。”蒋未白嘟着嘴道。
“怎么?”
“因为我宁愿它晚点回来,这样,你本来也能好得快些。”
“我却希望它早些回去。”苏衡阳道。
蒋未白闻言,假装生气道:“你就那么不喜欢我送你的玉佩吗?”
其实,看到那玉佩的第一眼,苏衡阳便心中有感。他不是没想过还回去,但若蒋未白因此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呢?有了这层疑虑,他自然束手束脚。
苏衡阳直视对方的眼睛,小小的他,语气坚定:“但我更喜欢你双眼俱全的模样。”话音刚落,苏衡阳便看到了蒋未白瞬间空白的脸。该怎么形容呢?先是小小的惊讶,接着便换做了大大的喜悦和满足,但紧跟着,懊恼和自责又袭上了对方的脸庞。翻来覆去,一张小脸犹如变脸一般,看得人发笑。
苏衡阳并不知道,此刻的蒋未白一方面欣喜于他口中的“喜欢”二字——这两个字,他等了太久,另一方面,则是懊恼一切前功尽弃,要不是苏衡阳魂魄还在,他必得再疯一次。
蒋未白正兀自纠结,便听苏衡阳又道:“只要你安然无恙,无祸无灾。你的样子,我都能接受。”
蒋未白神色为之一顿。
苏衡阳虽然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但看着蒋未白,心口便觉温热:“你说的,我们是夫妻,难道如今还要遮遮掩掩吗?”
“谁遮掩了,我……”
“蒋未白,”苏衡阳呼唤着对方的名字,“我想了解全部的你,身为丈夫,这不为过吧?”
两人看着对方,一大一小,然后,慢慢嘴角都带上了笑意。
“你还是这么直接,不给我时间准备。”蒋未白的笑容变得不太一样,不再是过去故作幼稚的模样。
“你不喜欢吗?”苏衡阳反问。
“自然是喜欢的。”蒋未白道,“一直都喜欢。”他的身体被一层黑色的雾气笼罩,再散开,端坐着的,便是一名英俊的成年男子了。
一双深邃的凤眼,带着浅笑的嘴唇,蒋未白的英俊中带着凌人的气势,但一旦笑起来,强势便会被削弱,颇有一些潇洒儒雅的味道——只是这儒雅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
“什么时候发现的?”蒋未白问道。
“很早的时候。”每每将自己拖离噩梦时,蒋未白都是一会儿孩子的模样,一会儿成人的模样。那相似的脸庞本就让人怀疑,在一次醒来时,苏衡阳发现抱着自己的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成年男子之后,这事,便得到了印证。
那时不是不感到懊恼,也想揍某人一顿,哪里是“小夫君”,明明是一个爱吃豆腐的心机鬼,亏他一度以为是自己德行有失。但看着蒋未白以孩子模样撒娇,这心,便不由自主地软了。
“看来是我色令智昏的时候。”蒋未白调笑道,“果然夫人……咳咳,相公魅力惊人,让我甘拜下风啊。”
苏衡阳瞥了对方一眼,并不说话。
蒋未白继续道:“如此,我们便是真的夫妻了,不可反悔。”
苏衡阳道:“为何说反悔?以前难道不是真的夫妻吗?”
“自然是真的!”蒋未白咳嗽几声打断道,“只是,你终于愿意承认,让我太过欢喜。”说着,他点着那颗小光球,就好像点着苏衡阳的额头:“毕竟在你没点头之前强迫你,这样没品的事,可不是我一贯作风。”
但其实,扮小孩讨人欢心,也不见得多有品味。只不过苏衡阳此人的确对孩子更易心软,蒋未白也算是好刀用在了刀刃上。
蒋未白并不去问苏衡阳这次醒来,为何突然便接受了与自己做伴侣。他只知道,这个人向来说到做到,哪怕是挟恩图报,当他说出那声“喜欢”之时,便已让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
接下来两人好一阵厮磨,也算是让苏衡阳明白了目前情况——他差一点再次被打得魂飞魄散。
事情的起因,竟还是因为那桃花妖的暖玉。这暖玉是秦楼靠着苏衡阳生前气息,为寻苏衡阳所做,得秦楼一富可敌国的友人相助,便大肆蔓延开来。好巧不巧,其中一块便由修真界转到人间,最后落到了那桃花妖手上。
在感知到苏衡阳的讯息后,秦楼便带着几位挚友潜入了枉死城。之后,便是苏衡阳遇到的:由于失了玉佩的保护,险些被秦楼那一下给打散了。
蒋未白虽然拦住了秦楼的第二击,但发现玉佩已无作用,只能暂时将苏衡阳魂魄护住。后来能找到这聚魂的灵珠,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至于苏衡阳的恢复之路变得愈发漫长,和没有失去苏衡阳比较起来,也算不得什么了。
“很辛苦吧?”苏衡阳道。第一次是,这一次,也是。
蒋未白笑了:“的确辛苦,但若能换相公唤我一声夫君,也是值得。”他意有所指,“如何,相公?”
“……”这人,比起小孩子模样时,无赖太多。
“难不成相公真的要唤我娘子?”蒋未白惊讶道,“这私下里我倒是不介意,也算是我们夫妻间的情趣。但若是平日里他人听了去,恐怕有损我城主颜面。”
苏衡阳实在是听不下去,转换话题道:“秦楼与我,是什么关系?”
但蒋未白并不回答。
“怎么?”
“伤心人说的话,就是鬼话了。相公,我可舍不得你听些胡乱鬼话。”
“……”苏衡阳虽然是灵体模样,也想扶额了,“蒋未白。”
“怎么了,相公?”
苏衡阳无奈地看着对方,但见对方笑容满面,嘴角便也浮上了笑意:“那么,我和秦楼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夫君?”
光球被亲了一扣:“再唤一声?”
“不要得寸进尺。”苏衡阳道,“快说正事。”
但蒋未白还是将光球又亲又摸,好一会儿才尽兴,也终于能将事情娓娓道来。
“你和秦楼之间,是以家人名义,将你束缚,更将你利用的恶劣关系。”蒋未白显然不会给出什么好话,但撇开一些厌恶之辞,还算颇为中肯。
如苏衡阳所料,秦楼便是蒋未白口中的“白眼狼”。他们二人一同出自养济院,虽无血缘,胜似兄弟。只是到七八岁时,两人因受妖魔袭击而分开。等再重逢,两人机缘巧合都成了修士,只是一人出自名门,一人则是散修。
秦楼被一世家大族收为义子,自此一飞冲天,所交好友,都是人中龙凤。重逢后的秦楼仍将苏衡阳当兄长一般看待,但他身边的人,却并不待见苏衡阳这个散修,哪怕他能力出众。
“后来呢?”苏衡阳问。
后来,自是苏衡阳为了这个“弟弟”掏心掏肺,鞠躬尽瘁了。明知被排挤,还是将秦楼放在第一位。哪怕因秦楼受伤流血,也是明面上安抚,暗中独自承受——活像这世间,只有秦楼是他生命的重心。
如今,那将是我了。
蒋未白笑了:“后来啊,你就遇到了我。”
第一次相见,苏衡阳浑身是血,一条腿已经断了,但还是用剑支撑身体,不让自己倒下。那个时候,他的眼睛充血,但眼神坚定:“鬼王,我虽不知你姓名,但我,愿以我一半性命献祭。”
他似恶鬼,但胜过恶鬼。第一次有正道修士愿与自己契约,他出于好奇,便答应了。接下去一段时间,他看了很长时间的乐子。
“怎么,你那蠢货弟弟又在为你没驱除我而闹脾气?好,不是蠢货,是赤子之心。”
“这不值钱的玩意儿值得你开心那么久?呵,看来倒是我孤陋寡闻,少见多怪了。”
“又因为我吵架了?这蓝颜祸水的味道,体会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你不如告诉他,你之所以与我签订契约,是为了救他和他那群毫无自知之明的无能之辈。你说他会不会恼羞成怒,以此为耻?”
“如此圣人行径,真是令我甘拜下风。也难怪世人常说,这世间最能打动自己的,便是自我感动。没人说过?难不成我不算人?哦,是了,我的确算不得人。但我这话……好好好,到此为止。”
“呵,我真想看看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知道真相之时的模样。不过要像你一样令我刮目相看,恐怕是难了。”
“你为你那所谓的弟弟,连命都不要了?”
“够了!都到这般境地,你还要偏袒他吗?苏衡阳,怎不见得他心疼心疼你!”
一开始,接受了苏衡阳一半魂魄的鬼王,会嘲笑苏衡阳苦心孤诣但得不偿失。到后来,他却开始嫉妒,那是苏衡阳都不曾知晓的,深埋在黑暗中的情感。
蒋未白道,“我的好相公,第一次相见,你对我可是十分嫌弃。”
“嫌弃?”
“我本质是鬼,如今,你是否还会介意我一身恶气呢?”蒋未白问道。
苏衡阳反问:“你觉得呢?我会在意吗?”
“自然是不在意。”蒋未白笑道,这人当初身为正道,却愿意与自己订立契约,之后除了不让自己为恶,也没有冷眼相待,本身便比那些所谓君子更为通透豁达,“你说了,我什么模样你都喜欢,对吧,相公?”
“蒋未白……”
“是夫君,相公。”
“适可而止。”
蒋未白只是笑。
“秦楼他们呢?”苏衡阳转而问道。
“关起来,饿了几顿,没死。”蒋未白道,“我可不是刻意刁难,没让他们体味这里的酷刑,已是我的仁慈。这里毕竟是枉死城,难不成我还要为他们特意找寻修士的食物?”
苏衡阳想了想:“身为修士,应当也不会那么容易饿死。”
“那是必然,”蒋未白看着苏衡阳:“你想去见他们?”
苏衡阳道:“有些事,说清为好。”
也是两人便去了枉死城的地牢。与人间一样,枉死城的地牢也显得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味——那是血与肉、灵与孽经久堆积而成的味道。哪怕墙壁上燃烧着成排的鬼火,整个地牢还是十分昏暗。
秦楼几人被关在地牢尽头,由寒食主动请命看管。也因此,苏衡阳在特制的铁栏外,看到的便是更为狼狈的一行人。衣衫褴褛,脸上道道血痕——新鲜的。尤其是那名清瘦男子,在看到蒋未白之时,眼神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秦楼呆坐在地牢一角,似是被什么刺激狠了。剩下两人将秦楼护在身后,眼神也不太好看。
此情此景,被蒋未白揣在衣领内的苏衡阳,不由得看向自家伴侣,静默。
这显然与说好的不太一样。
蒋未白咳嗽一声,转向寒食:“我只是让你看着他们,没让你动刑吧。”
寒食道:“枉死城戾气遍布,尤其是这里,被戾气所伤,只怪他们才疏学浅。”
“你!”女子冷声道,“明明是你以戾气伤人。”
“我只是没拦着戾气进来。”寒食道,“若不是你们自己无能,怎会受伤?”
若不是被封了修为,谁会介意这些戾气。而且,明明是这鬼倒水一般往牢内灌入戾气。几人咬牙切齿。
就在此时,自寒食的衣领处,忽然爬出了一个拇指大的小人来,朝着苏衡阳努力挥手:“夫人夫人,你没事啦?”
是清明,依旧活泼的语气,但一张小脸,一半却缠满了纱布。在那纱布的缝隙处,黑色的烟雾时隐时现,仿佛纱布下没有实体,仅是一团烟气。
“你受伤了?”苏衡阳问道。
他出声的瞬间,牢内众人都是一愣:“苏衡阳?”
“衡阳?”秦楼则像是重被上了发条的人偶,由死寂变得鲜活,一眨眼便扑在了栏杆上。他上下好一番寻找,才在蒋未白领口那看到了那颗光球:“衡阳?你没事吧?”
苏衡阳略一示意,便被蒋未白托在了掌心:“你觉得我这番模样,是没事吗?”
秦楼激动的神情便骤然僵在了脸上。
另一边,寒食托着小小的清明,这段时日的一主一仆,便在两个手掌间见了面。
要不是碍于蒋未白的存在,清明显然是极想摸一摸苏衡阳所在的那颗球的:“夫人,你变得好小啊。”
“……你也不遑多让。”苏衡阳道,“伤得重吗?”
“没什么大事,之后就能恢复啦。都怪寒食,大惊小怪的。”清明道,“别看我平时那个样子,关键时刻可是很厉害的。是吧,夫人?”
苏衡阳眼中带笑:“是,多亏了你。”
清明还想拉着苏衡阳聊天,寒食看了蒋未白一眼,便将手收了回去。小小的清明被塞回了衣领处,好一番挣扎才探出头:“寒食?”
“城主和夫人有要事处理。”寒食解释一句,便对着蒋未白和苏衡阳躬身道:“属下先行告退。”
“去吧。”
“是。”
黑雾散去,这地牢,便只剩下了两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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