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家琦回到休息室的时候，听见李染正在发表惊人言论：“不用谢我，我早就看李平不顺眼了，给他牛逼的，有梦想就高人一等吗？他目中无人的态度是对我们躺平咸鱼的霸凌！”
她眨眨眼，原来之前找李染帮忙了啊。可是，怎么不来找我？
她随手拿了杯常青带过来的奶茶，用吸管戳塑封的薄膜，戳了几下，还没有弄开。她提升了吸管落下的高度，上身微微后仰，预期下一次要大力破坏塑封后液体四溅的惨烈场面了。
正在笑着说话的常青突然伸长手臂，习惯性地拿走了吸管和奶茶。
“啪”，常青换了一个新的吸管，干净利落地戳开奶茶。她仍旧和李染说着话，手上却自然而然地把奶茶交还给她。
盛家琦笑了一下，意外又不意外。不意外的是常青本来就会帮她做这种事，意外的是经过上次两败俱伤的对话后常青还会帮她做这种事。
她以为常青起码会气一阵子，毕竟，毕竟上次她那么难过。
盛家琦和常青认识的时间占据了目前人生三分之一的长度，而这种占比显然会随着年龄而逐渐扩大，即便有这么长久相处经验，她也不得不承认，看到常青哭泣的次数实在寥寥。
不知道在哪里听说过，三叠纪曾经下过一场二百万年的雨，盛家琦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漫长的阴郁，但她大言不惭地猜测，那场近乎恒久的大雨难道曾落在常青身上吗？为什么最近每次见她，都仿佛散发被阴雨长久浸润的悲伤。
常青一直待到她们彩排结束，已经快11点了，几个人一起出门的时候盛家琦忽然看着她说：“我想散散步，要不要一起走走？”
常青愣了一下，在十二月的北方寒夜中散步，即使是作为行为艺术，也有点太超前了。而且上次自己被盛家琦的目光钉在椅子上不敢抬头，那时的痛苦依然心有余悸。
所以，常青对上她的眼睛，把“不去”两个字准备在嘴边，可是不知道被哪路神仙君子按了头，她居然莫名其妙地点头答应了。
等常青反应过来，看着盛家琦的笑脸，觉得有点茫然。带着“木已成舟、拉人上船”的信念，常青鼓动其他人：“一起去啊。”
大家迅速摆手，果断与这种自讨苦吃的行为划清界限。
果然，大部分人不会在冬天的深夜去散步。
“我请大家吃宵夜！”
“不了不了，我们回宿舍订外卖。”
“……”很明智。
路灯散发着清寒的光，马路上偶尔汽车呼啸而过。
常青两只手插进口袋，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偷偷看向盛家琦。
所以，我们出来除了自讨苦吃之外，也得有点别的原因吧。
她的眼波还未收回，被盛家琦捕捉到。
今晚的月亮太明亮，明亮得不浪漫。
盛家琦退后半步，倚在墙上，抬头看着她笑，笑容里带着一点疲惫，在哈出的雾气中说：“其实我不想散步。”
她穿着长款过膝的黑色羽绒服，只露出一张雪白的脸，在今夜这样四下无人的街景中，好像逃出城堡误入城市的白雪公主。
常青迷茫地眨眨眼，又眨眨眼，等到第三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好像才差不多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我的车在附近……”
“那你去开过来。”盛家琦似乎是下定了不再迈出任何一步的决心，戴上羽绒服帽子，双手插进口袋里，白雪公主贴着墙顺滑地缩成了一个可疑的黑色小阴影。
常青：！！！
黑色小阴影扬起脸疑惑地看着她后退一步却又停下来的身影——“你怎么还不去？”
常青：“我马上回来。”说完就小跑着一路走远。
……
“呼~”终于坐进车里之后，盛家琦长舒一口气，大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常青被她逗笑，一边调整空调的吹向一边问：“所以，到底要问我什么啊？”
“伤口恢复得怎么样？”
“去复查的时候医生说‘不错’。”
“可以看看吗？”
常青转头看她，盛家琦的表情相当自然，好像说的不是“在大半夜孤女寡女你脱掉上衣给我看一眼肚皮”而是“老板我今天晚上想吃清蒸鱼”。
因为她这份自然，常青还认真反思了几秒，难道对于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来说在冬天的车里脱掉外套、毛衣、秋衣给人家看看刀口也很正常……正常个屁啊！
“这不太合适。”常青绷着脸，让自己这句话尽量显得坚定。
盛家琦好像很可惜地“哦”了一声，靠在椅子上摆弄手指：“之前有人发给我了一份胆囊炎术后恢复注意事项，等我发给你啊。”
这句话的尾音已经开始放轻拖长，带着渴望进入睡眠的人特有的软糯。
常青一边乖乖应道：“好，谢谢姐姐。”一边调整方向盘，把车开向宿舍的方向。
“对了，你之前说——不，先不回宿舍，我不困，还要兜风！”盛家琦硬撑起已经开始打架的上下眼皮，可是嘴巴却很不争气地打了个哈欠。盛家琦觉得这个哈欠降低了自己的信服力，泪眼汪汪地补充，“是空调开得太热了。”
常青的声音带着笑意：“好，不回宿舍，再兜兜风。”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常青以为盛家琦已经睡着了，忽然听见她问：“你又要去哪儿啊？”
“什么？”
“你明明跟李染说了！机票！”
“哦，想去南方晒晒太阳来着，最近太冷了。不过去不了啦，跟你们的演唱会撞期了。诶？之后有时间你要不要去看看，是我师兄的朋友开的度假村，他说很不错……”
常青偏头看了一眼，安静下来，连之后的笑意也只敢凝固在脸上——盛家琦睡着了，不知道被常青的哪句唠叨哄睡了。
常青把空调开大一点，调转车头再次开向宿舍。等到她把车停在宿舍楼下的时候盛家琦依然没有丝毫醒过来的迹象。
常青把车熄火，打开昏黄的车内灯，给她盖上从汽车后座费劲够到的小毯子，犹豫该不该叫醒，该怎么叫醒睡美人？
盛家琦的体质不好，每次演唱会前的体力训练都像是进了什么“魔鬼训练营”，练得筋疲力尽，可是真到开演唱会的时候也没见体力多好，很多次还是在后台累到站都站不起来。
会心疼她。
她双手抱在胸前，整个人缩在座椅上小小的一团，睫毛随着呼吸一颤一颤。
不管是当时拿着盐糖水冲过去的常青还是此时犹豫该不该叫醒她的常青都不明白，小公主，你何必来吃这份苦呢？
小时候写作文“我的理想”，常青写“我的理想是成为校门口大树下面卖雪糕的老爷爷”。
老师问：“是希望能够给更多的小朋友带来快乐吗？”
常青摇头。
“唉，那你是喜欢吃雪糕？”
“也不是。”小常青挠挠头，“我们每天下午上课的时候他都能在树下面睡觉。”
在同学们的笑声中，老师深吸一口气，“你去后边站着听课。”
所以，以务实为人生第一要义的常青完全不理解他们的梦想啊、情怀啊，有这力气你们多赶两个通告不好吗？多睡一会儿也行啊。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到底折腾什么呢？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常青身边总是出现这样的人。
“嗒嗒嗒嗒嗒嗒哒哒……”
嘹亮的电话铃声在车内响起，常青迅速拿起电话下车并反手关上车门。
等她重新上车的时候，盛家琦一脸茫然，眼睛在暖黄色的车内灯下闪着星点水汽。
“铃声怎么这么响？”她软软地抱怨。
“吓到了吗？我不对，吓到你了。”常青想轻轻拍拍她的后背，但是抬了一半的手没敢落在她身上，只轻轻蹭了一下副驾驶椅子侧面，“我怕错过重要电话，铃声太吵了，是我不对。”
“嗯……“盛家琦语气里还带着刚刚醒来的迷茫，“所以是谁啊？”
“诈骗电话。”
“……”
常青也无语地笑了笑，不过突如其来的电话的确解决了“如何叫醒盛家琦”的难题。
她一边关小空调，让车内温度降下来，一边说：“最近总接到诈骗和推销的电话。”
“你怎么回复的？”
“就‘谢谢、不需要’之类的呗。”
“不行。”盛家琦很有经验地摆摆手，“要干脆地直接挂断，不然他们会把你标记为可重复拨打的对象。温柔的拒绝会被认为还有机会。”
常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拿出保温杯：“要喝点温水吗？”
“不了，我要保持困意，上去直接睡觉。你不用下车送我！”
“好。”常青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盛家琦刚要打开车门，忽然听见常青说：“对了，有东西要给你。”
她回过头，暖黄色车灯下，那只走失了小兔子挂件晶莹剔透，在常青手上晃晃悠悠。“你找到了？！怎么找到的？”
常青只是看着她笑，不说话。
盛家琦想起什么，表情变得有点复杂：“所以，那天我们吵完架之后，你还去找它了？”
“这是两回事。”常青的表情很认真。
车里忽然安静下来，安静到只听得见两个人的呼吸声。忽然，其中一道呼气声加重变短，成为了一声叹息。
盛家琦摸摸常青的头发，从头顶捋到发尾，还碰了一下她的耳朵：“这样不行啊。”
常青有点困惑，可能是因为在深夜时分，也可能是因为车内的环境，她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刚才那道声音是对方的心声还是说出口的感慨。
盛家琦一边把小兔子放回到包包里，一边貌似随意地开口：“所以不走了是吧？”
常青有点生气，这种情绪与其说是真对态度暧昧不清的盛家琦，倒不如说是针对至今仍然抱有幻想的自己：“我有个朋友养了条宠物狗，平时也不陪它玩，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也没有多开心，但是每次出门送到宠物店里寄养的时候都伤心得不得了。
好奇怪，为什么很关心我是不是要走了？为什么这件事很重要？姐姐，我是你养的那条宠物狗吗？”
说出这么一番话，发完最后一个开口音的时候常青已经后悔得连嘴巴都僵在那里不敢闭上了，她实在不是这么尖锐的人。
常青带着点小心偏头看向盛家琦，把“对不起”准备在嘴边。结果相当意外地，撞上盛家琦的目光，眼神里似乎是，赞赏？
盛家琦轻轻揪了一下她的耳朵，声音里带着无奈的笑意：“你啊。下次不高兴了也得对着其他人发脾气，知道吗？”
常青摸了下耳朵被揪过的地方，严肃地看向盛家琦：“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
“嗯？”
常青单手捋了一下头发，正了正衣领，尽量让自己显得正经一点：“我之前见到了一位奇怪的绘画老师，跟我说每个人的感情都有颜色。
那我的喜欢是绿色的。绿色应该是活泼又干脆的，如果掺杂了暧昧的粉红色，就会变成难看的褐色。”
“别铺垫了，有话直说。”盛家琦竖起手掌拒绝。
“‘温柔的拒绝会被认为还有机会’，我不是能听懂潜台词的聪明人，是看见一点苗头就时刻自我欺骗的傻瓜。
所以，家琦姐，请直接向我说明吧，你不喜欢我，或者说，没有喜欢到想要在一起的程度，对吗？”
这段话应该很帅气才对，或者在常青的设想里，应该是帅气的。
但是实际上，她说完这段话，眼巴巴望着盛家琦的样子，像是被早春雨水淋湿了鼻头的小狗。
盛家琦克制住自己想刮刮她鼻子的冲动，点点头说：“好，因为是很重要的决定，我想想清楚，下次告诉你。”
说完，就拎着包包，“砰”地一声关上车门，给今晚画下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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