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道士望着兴奋异常、踉踉跄跄远去的背影,也压低嗓音道:
“万千学子,哪个不是悬梁刺股彻夜苦读?能否及第,他们早就心知肚明。来我这算一卦但求心安罢了。正所谓境由心造,事在人为。我顺着他心意说,他定能夜以继日,发愤忘食,就算最终落榜,来年也可再战啊!屡败屡战,定成大业!”
师姐真啰嗦。
杜小青赶紧退下。
“师妹速去收摊,你我还有要事相商。呃,师妹,尽力而为,别露马脚。”
女道士忽然改了主意,是因为杜小青的书讼摊旁,又多了一个躺在板床上的肥壮汉子,他不时发出痛苦的喘息,而他身侧立着两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正在伸手跟他要钱,想来是将他抬到此地的力夫。
什么情况这是?杜小青正想询问,板床上的汉子却抬起赤红的一张脸,左眼瞪得溜圆,右眼肿成一条线,模样丑陋却十分凶狠,满天唾沫星子朝着她直扑过来:
“你这厮生意不做,到处乱跑,害洒家一人苦等!还不速来写好诉状,若误了事洒家拳头伺候!”
杜小青不禁有点懵。
美好生活还没开始,就先遇见大宋的泼皮无赖了?再说你连走路都走不了,你怎么揍我?
听得书讼摊前有人大声吵嚷,左近游人都凑了过来,想见识下那汉子遭了什么事,不仅被人抬至书讼摊前,且又对讼师出言不逊。
杜小青见周围人越聚越多,心想光天化日下,那糙汉还真敢杀人不成?她想将此人轰走,却瞥见师姐不断给她递眼色,再配以手上动作,那意思分明是说:“最后一桩事了,我带你吃面!”
罢了,演戏演全套,遂了师姐心愿,辛苦一盏茶的工夫,也好过于听她唠叨半柱香。
“烦请诉说原委。”杜小青做了个请的手势。
此时,小小的书讼摊已被看热闹的人群团团围住,听那自称胡为的糙汉陈诉事由:
“前些天,我在自家田地跟邻居陈亮起了争执。那人学过武艺,把我狠揍一顿。随后却又告到官府,说是我将他揍至浑身淤血,官老爷不分青红皂白,将我痛打了三十大板,还罚我给陈亮二十两银子作为赔偿。”
听到此处人群中有人喊道:“不错!这案子我去旁听过,你被打得哭爹喊娘,连声认罪!”
“谁说话?是谁?我弄死你!”胡为用力瞪着肿成一条线的眼睛。
说话之人立刻没了动静,却有另一人躲在人群中叫道:“陈亮就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何曾学过武艺?你编瞎话倒是换一人编。”
听围观群众七嘴八舌的指责,杜小青已然明白,这位叫胡为的糙汉嗜酒好赌,没有正当职业,经常坑骗他人。
可是任由众人吵嚷下去,她和师姐何时能得脱身?
杜小青示意大家安静,并让胡为继续说。
胡为卧在板床上气得发抖,可也没有站起来跟人动手,他朝着一干人等瞪了瞪眼睛,继续道:
“我胡为才是本分老实的庄稼汉,何曾受过这等委屈?被那陈亮揍了一顿后,我气得连续几日吃不下饭,今早去找那泼皮陈亮理论,想要回我多年攒下的二十两银子。结果那陈亮非但不还钱,又把我狠揍一顿!”
说罢突然撩起衣襟,露出肥滚滚的肚子,围观众人见了后不禁同时惊呼出声,有些女子面皮薄,连呸数声捂住脸。
只见胡为肚子上一块青一块红的伤痕不计其数,纵横交错惨不忍睹,他又背身朝外,众人又是倒吸凉气,嘴里啧啧有声。
原来胡为后背腰身也有无数相似伤痕,可想而知,他被人一番毒打,才落得这般下场。
前世的杜小青想要当律师,便是见不得世间的不公正,她极力想在程序正义的框架下,保证每一个受害者的权益。
胡为被打一顿不说还被群众言语中伤,杜小青心里颇不是滋味,暗想这人也太惨了,我定要将状纸写得有理有据,助他打赢这场官司。
因为根据宋朝法律,如果原告败诉的话,还要受一番“仗责”,他伤势太重,再挨几下怕是一命呜呼了。
“说完没?说完给钱,我们哥俩还要去喝酒。”抬胡为至此的力夫却心硬如铁。
“喝什么酒!啊?等这小娘皮给我写完诉讼,你们还得抬我去官府呢!”胡为嘶声吼叫一番又紧闭双眼,嘴里哎呦哎呦不停叫疼。
方才一瞬,杜小青察觉到了少许异样,方才涌起的正义感弥散无踪。这瘦削汉子虽然满身伤痕,卧床不起,可他几次回嘴,明显中气十足,不像伤病之人。
“真是陈亮给你打成这样?太也丧心病狂!”路人甲义愤填膺。
“这天底下没有王法了吗!?杜先生,状纸写好点,啊!听到没?”路人乙指点江山。
“我早听闻陈亮出身诡秘,其父远行三年,其母将其生下,想来是有了奸夫,而那奸夫我也早有耳闻……”路人丙造谣能手。
“没错!不然官府怎会偏袒陈亮?他那奸夫老爸定是在朝中做官!”路人丁奇思妙想。
其他一众路人纷纷附和,频频点头。
键盘侠真是古今皆有啊,21世纪有网络暴民,1120年的大宋子民也不遑多让啊。杜小青被他们唬得怔了好半晌,才醒觉过来要查看胡为伤势。
方才离得远就觉得胡为伤得不轻,此时离得近了,才发现他全身遍布青紫,没一块完好的皮肤,就好像下手殴打之人,定要把他的每一寸皮肤都痛打个遍。
这与虐待何异?
怪不得胡为掀起衣服的一刹那,在旁的围观女性立时就闭紧双目,不敢再看。可是杜小青却面不改色,一寸寸肌肤凝神观瞧。
只因她身为实习律师时,接触了不少交通案件,看过太多车祸惨案的现场照片,胡为身上的伤情,再怎么惨不忍睹,也不可能有车撞碾压过的更加惨烈。
在她看伤期间,那胡为毫无异色,非常配合。杜小青思忖片刻,盯着他的脸,忽然伸手在胡为伤口处摸了几下,胡为立刻龇牙咧嘴地惨叫,围观群众赶忙挥手阻止,“轻点轻点!讼师你弄疼他了!”
杜小青却已将胡为的蒙骗手段看穿,心底里泛起一阵恶心。
此时烈日中天,酷暑难耐,又因前不久下过几场暴雨,又湿又热,杜小青只觉得触碰过对方肌肤后,手指上满是粘腻腻的汗水,没好气地照着胡为后背来了一脚:“起来,从哪来的滚回哪儿去!”
这一脚突如其来,胡为怔了下突然暴起,“小娘皮你敢踢我!”他上身已然挺直,正要挥拳却意识到什么,身子马上又矮了下去,趴在木板床上哎呦痛叫,“讼师打人啦讼师打人啦!”
周围人群顿时一片哗然,紧接着指责聒噪声不绝于耳。女道士更是呆滞片刻后,自己开始收摊准备跑路了。
“胡为!你身上的分明是假伤!”杜小青神色冷厉,掷地有声,胡为被她气势所迫,手上不禁有了动作,然而杜小青早等着了,一见到他手指伸向的地方,便知道那东西藏在何处,藉由居高临下的优势,一伸手便从他袖口里拿出一个布口袋。
“你还我!”胡为大惊失色,站起来要夺回去,杜小青却是后退几步,闪身到人群中,先前质疑胡为的那几个男子,立刻将她挡在了身后。
这一切变故来得太快,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杜小青已是将布口袋的绳结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展示了出来。
诸人一看,不禁更为疑惑。
布袋子里装的不是什么祖传秘药、造假偏方,只是一堆树叶。
“据柳树叶?”
人群中出现了一个识货的声音。
“不错,这正是据柳树的叶子。”杜小青顺着声音来处点了下头,对着一脸茫然的看客大声解释道:“据柳树生在江南,用此树的叶子擦拭皮肤,皮肤立刻变成青红色,看起来与殴打伤痕无异。”
说罢杜小青开始亲自演示,她拿着树叶在身旁汉子裸露在外的小臂上用力擦拭,须臾之间,那汉子的小臂当即出现大片青红色,看起来与胡为的伤势极为相似。
只不过,胡为身上还有许多类似棍棒殴打的伤痕,这与树叶擦拭过后的变化并不一致。
杜小青继续解释道:“如果把据柳树的树皮剥下来,用火将其烧热后再烫皮肤,便会出现棒伤的逼真效果,用眼睛看根本看不出是真伤还是假伤。”
胡为耷拉着脑袋,不知如何辩解。
这时先前发言的路人甲却哈哈大笑道:“讼师且慢,你既已说过,这伤势分辨不出是真伤还是假伤,那你怎可诬陷胡为?就算那叶子真有此等妙用,你怎么就断定胡为身上的是假伤?”
“不错,讼师发言看似合情合理,细细推敲,却是前后矛盾,逻辑不通。”路人乙慷慨陈词。
“他们两个说得对,讼师说得不对。”路人丙简洁附议。
“我也不知道谁说得对,我就看讼师不爽。”路人丁顽皮附议。
这要是狼人杀尼玛我就被白痴平民票选出局了!杜小青翻了个白眼,几分轻蔑不经意间浮现在嘴角:“我说的是,用眼睛看,辨别不出真假。”
“喔……”
人群中出现一片“我懂了”的惊叹声。
杜小青心想大宋GDP天下第一情有可原啊,这老百姓智商都挺高,一点就通,一说就懂。紧接着便有人惊叹道:
“你是用心看的!”
周围一堆人重重点头。
“……”杜小青默然片刻,声音不由得抬高了几分,“诸位乡亲或许不知,殴打致伤会导致血液聚集,伤处皮肤发硬。而伪装的伤痕只是表面青红,实际上跟完好的皮肤一样,是松软的。我刚才用手指触碰胡为,便是看他的伤处是硬是软。还有,若是凑近观看,你们会发现他那只红肿的眼皮,是被蚊虫叮咬过的缘故。”
“原来如此!”
“讼师真高人也!”
“杜先生不愧是杜先生!”
在一片赞誉声中,杜小青发现,路人甲乙丙丁脸色铁青,悄无声息地走了,临行前还狠瞪了胡为几眼,嘴唇轻微动了动,似乎在责怪胡为愚笨不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还真有“狼人”?杜小青忍不住猜测,胡为伙同路人甲乙丙丁造假骗人,一是要报复陈亮害他挨了板子,二是要讹诈钱财。
若是自己粗心大意,让胡为拿了一纸诉状去见官,路人甲乙丙丁一定会陪同胡为,并且为他作人证担保。如果他们能够胜诉,那陈亮既挨板子又赔钱财,岂不是天大的冤枉?
胡为见事情败露,在人群的哄笑声中掩面而逃,两位力夫在他身后一路呼喊“给钱”一路追赶,胡为却像猴子一样身形灵活,很快就消失在了热闹集市的摊贩行人之中。
众人见胡为还有这番体力,自然不疑有他,杜小青也不需要再去证明什么,面对着众人的夸赞,她一边收摊一边还礼,并声称自己疲惫不堪,改日再来。
这时有一人走到她面前,也拱了拱手,面带微笑道:“原来你就是杜先生,今日得见,我勒个去!在下赵申瑜,幸会。”
杜小青听到“我勒个去”四个字,目瞪口呆得像一只受到惊吓的柴犬。待扭头看去,心说果然是他。
来人年方而立,面容白皙,样貌儒雅,目光中透着让人舒适的和悦,一双浓眉却如墨刀,雄健入鬓。如此形貌,让人一见便知是人中龙凤,惊才绝艳。
只是他身上雪白长衫已有了些许破烂和污浊,与他本人卓尔不群的气质不相符合。
来人正是救她于灵感塔下,洗衣服不需要洗衣粉的白衣公子……
杜小青心想,给她凑CP的是这位又帅又厉害又懂礼貌的公子哥,那么也不枉死后穿越这一遭了!只是,他这个“我勒个去”好像似是而非,没学到精髓……
“小女子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在下职责所在,姑娘不必再谢。”
“……”
“……”
跟古人怎么对话?
白衣公子面色如常,温润柔和地注视着她,而她却感到一瞬间气氛有点僵硬,不由得脱口而出:“你也写诉状吗?”
赵申瑜笑笑,“在下只是路过。不写诉状。”
“噢!”
“……”
“……”
这男的不说话一直看我,什么情况!杜小青求助似地看向师姐,却见卦摊儿早就收拾妥当,旧木桌上空空荡荡。
她的视线在街市上逡巡了一圈,终于在一棵双人合抱粗的柳树后,见到了做贼般躲起来的女道士。
似是感受到她目光追来,女道士连连摆手,让她别看,别问,别过去!
杜小青心想你是躲在树后边尿尿吗?
“杜先生,在下有一个问题想请教。”赵申瑜终于打破沉默。
“赵公子随意。”
“杜先生,你的书讼摊既在此处,且生意颇多,你又为何在一个时辰之前,去了数里地外的灵感塔下?”
这句话直接给杜小青问住了。
的确,前身和师姐一起在这里摆摊,生意还挺火爆,收入也很高,为什么不声不响地跑去参观灵感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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