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守仁从三弟那边得知,大娘依旧催逼他去联络李大官人府上,显是贼心不死,只等考校结果便欲出手。
他心头忧虑如同滚水煎熬,思前想后,觉得唯有请动族长出面,以宗族之力彻底压服大嫂,方能绝了后患。
但是,他从族长家回来时,温厚的脸上布满了阴云,脚步也沉甸甸的。溪娘迎上去,只看他脸色,心就凉了半截。
“族长不肯管?”溪娘递过一碗凉茶。
唐守仁接过茶碗却没心思喝,重重叹了口气:“族长说,大嫂是琼丫头的生母,为女儿议亲,天经地义。又不是去做妾或者卖身为奴,他身为族长,强压着不让母亲嫁女,传出去不像话也于礼不合。只含糊答应会劝劝大嫂,莫要太过急躁。”
溪娘气得眼圈发红,但也无可奈何。
大娘得知族长态度,腰杆子又硬了几分,对着琼姐骂道:“听见没?族长都说了,你的婚事,娘说了算,别以为攀上个什么教习就翅膀硬了,该你的路跑不了。”
琼姐脸色惨白,捧着绣绷的手指颤抖。
唯独在里屋温习绣艺实则竖着耳朵听的唐照环听了爹爹的转述,小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她早知族长如老狐狸靠不住,要破局,须得另寻他途。
这日午后,她提着一小篮新摘的脆桃,熟门熟路地溜达到唐鸿音的小院。
唐鸿音正对着书案上一卷圣贤书抓耳挠腮,见小侄女来了,立刻眉开眼笑:“稀客啊,可是又有什么事找你十二叔?”
唐照环笑嘻嘻地将桃子奉上,顺势在他对面坐下:“看您说的,后院的桃子熟了,给十二叔尝尝鲜。”
两人闲聊了几句家常,话题自然转到了绣艺坊的盛事上。
唐照环认真地说:“马上考校备用绣娘了,进阶班现在都铆足了劲儿,琼姐可紧张了,日夜都在练呢。您说这次宗室祭陵,要是琼姐的绣品入了贵人的眼,该多风光啊。”
“琼丫头有希望?”唐鸿音来了兴趣,“她手艺真那么好?”
唐照环坐直了身子:“何止是好。我跟您说,王教习都亲口夸赞,动了收关门弟子念头的。她绣出来的东西,跟活了似的,可惜啊……”
她话锋一转,小脸上满是愁容。
“可惜什么?”唐鸿音追问。
“可惜家里拖累。”唐照环愤懑地踢了下椅子,“您不知道,我大娘为了点聘礼,一门心思想趁着隔壁县李大官人热孝,把琼姐卖过去做填房。族长爷爷说这是家务事,不好管,可琼姐要是真被逼着嫁了,她那身惊天绣艺全毁不说,王教习的关门弟子也泡汤了。咱们唐家,白白损失一个大绣娘啊。”
唐鸿音年轻气盛,闻言眉头就皱了起来,他对大娘的泼辣短视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竟到了卖女断前程的地步。
“大嫂怎地如此糊涂。琼丫头有这前程,不比嫁个老头子强百倍,族长他老人家也真是。”
他到底没敢非议自己亲爹,但不满之意已溢于言表。
唐照环见火候差不多了,抛出酝酿已久的惊雷:“我悄悄跟您说,别告诉旁人。琼姐不仅绣得好,她还能用后院织机做吉星纹罗。”
“吉星纹罗?”唐鸿音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环丫头,你莫要唬我。那玩意儿可是官家夏季爱用之物,仅几处官造工坊能出,琼丫头?她怎么可能?”
唐照环早有准备,飞快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拿出一方帕子:“这是琼姐前日绣的,您看看这功底,这灵性。”
唐鸿音接过帕子,仔细端详。他虽然不精绣艺,眼光还是有的。
确实非同凡响,针脚之细密,配色之和谐,意境之灵动,绝非寻常绣娘可为。
“绣工是极好,可纹罗是织造法,与绣艺无关啊。”他依旧难以置信。
“织绣不分家。我在绣艺坊,偷听到来此准备接驾的织罗工匠议论,说纹罗的关键,在于挑经显纬和绞综之法。”唐照环立刻接上,声音压得更低,“我和琼姐琢磨花本,觉得他们其实在说,经线的特殊分组和提综的时机力道,经线需用弱捻熟丝,绞眼的密度需依图案走势,七十二梭一循环,多一梭则板,少一梭则散。”
她将现代对古代纹罗技术的部分理解,伪装成偷听和研究来的秘闻。
罗的基本原理是像编麻花辫一样,每三股经线为一组,每遇到纬线就交缠一次,而纹罗的意思是用两种不同粗细的纬线,通过提花技术,控制不同粗细纬线在表面组成图案。吉星图案像是不断循环的三角形拼接,算几何纹里面相对简单的花样。
最简单的平纹织物绢已经做过了,同为绞经,只是稀疏的纱显得很普通。
难度再往上一等的便是罗。
为了换取唐鸿音的帮助,没有花纹的素罗显得不够有说服力,必须上有花纹的罗。
唐照环尽管没上机实操,但是她对此有信心。
唐鸿音听得呼吸都急促起来,挑经显纬,绞综,弱捻熟丝,这些词,绝非一个小丫头能凭空捏造。那台立织绫机,当初就是靠这环丫头,神乎其技地修好的,他对她,有着超乎寻常的信心。
源源不断的财富和名气在向他招手,瞬间点燃了唐鸿音年轻的心。
他强压住心头的激动,目光灼灼地盯着唐照环:“环丫头,此话当真?你和琼丫头,真能做出小样?”
唐照环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只要琼姐能安心学艺,不受打扰,我们姐妹必在考校结束后十日内将吉星纹罗小样奉于十二叔面前。若不成,任凭十二叔责罚。”
她停顿了片刻,抛出了条件:“但请十二叔出面主持公道,以家族产业复兴之大义,彻底压住我大娘,保障琼姐学艺自由。”
唐鸿音一拍桌子,震得书册都跳了一下:“一言为定!只要你们按期拿出吉星纹罗小样,证明此事可行,你大娘那里,我自有法子让她闭嘴。家族利益当前,岂容她为一己私利,断送我唐家崛起之机。”
“多谢十二叔。”唐照环心中大石落地,郑重行礼。
离开唐鸿音的小院,唐照环脚步不停,又寻到了正在与人吹牛的三叔唐守礼。
她将三叔拉到僻静处:“琼姐考校在即,我怕大娘心急,自己跑去寻李大官人府上的人。万一言语间冲撞了贵人,或是催得太急,惹得对方不快,反倒坏了事,也连累三叔的面子不是?”
唐守礼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他心知肚明那李大官人只想纳妾,万一真让大娘这泼辣货自己找上门去,捅破了窗户纸,事情可就闹大了。
“环丫头放心,你大娘那里,三叔我看着,保管让她安安分分在家待着,绝不去添乱。”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我这就去跟她说,李大官人府上管事的亲戚传话了,说他们老爷这几日带着得力人去州府办事,过些日子才回,让她耐心等着,保管把她稳住。”
唐照环要的就是他这份怕事和站队的心思,甜甜一笑:“全仰仗三叔啦。等琼姐出息了,您的好处,环儿都记在心里呢。”
看着小侄女离去的背影,唐守礼抹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虚汗,转身就朝她家走去,准备用老爷出门的说辞,好好安抚住心急火燎的大娘。
绣艺坊内,空气绷得如同上紧的弓弦。考校近在眼前,进阶班的小娘子们个个铆足了劲儿。
吴教习板着脸,眼神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张绣绷,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凌子:“手要稳,眼要准,心要静。这祭陵的绣品,一丝一毫的差池,丢的是绣艺坊的脸,更是你们全家的脑袋,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琼姐埋首在绣架前,几乎与繁复的花样融为一体。指尖翻飞如蝶,丝线穿梭似流云。几日特训下来,她那本就扎实的功底愈发精纯,对色彩和构图的掌控更是突飞猛进,隐隐成了进阶班中拔尖的那几个,连吴教习严苛的目光扫过她的绣绷时,都会略微缓和些。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日散学,琼姐刚走出绣艺坊大门,便被一人堵在了墙角。
“这不是未来的大绣娘唐照琼吗?”钱福妞抱着胳膊,下巴抬得老高,阴阳怪气地拖长了调子,“攀上高枝儿了,眼睛就长头顶上了,连答应人的事儿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琼姐本就胆小,被她一吓,声音更弱了:“我答应你什么了?”
“装什么糊涂。”钱福妞逼近,“前些日子可说好的,你要是侥幸考上了那备用绣娘,助手的位置得归我。怎么?现在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想反悔?信不信我让我爹去跟教习说道说道?”
她刻意加重了说道说道四个字,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琼姐嘴唇哆嗦,被堵得说不出话。助手可随行祭陵,增长见识,她怎甘心让给蛮横无理的钱福妞,可钱贵的气势又让她心生恐惧。
进了绣艺坊,发现人人比你强,没法耍威风了就拿我们俩出气啊。
唐照环气愤上前,如同护崽的豹子般挡住琼姐:“好大的威风。什么答应不答应,我怎地没听过。助手人选自有教习定夺,你爹是牢头不假,可绣艺坊还轮不到钱家说了算吧?不行我现在就去请两位教习出来,咱们当面问问,这助手的位置,能不能私下买卖,强取豪夺。”
钱福妞再蛮横,也知两位教习最厌恶这等歪门邪道。她看着唐照环那毫不退缩的眼神,又瞥见远处似有教习的身影晃动,顿时气焰矮了半截,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牙尖嘴利,走着瞧!”
一跺脚,扭身走了。
琼姐看着唐照环无比坚定的背影,鼻子一酸。
“别理她,咱们走。”唐照环拉起她的手,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眼下,还有更要紧的大事。
唐鸿音的后院,十几盏油灯把室内照得如同白昼,两人熬红了眼睛,纤细的手指在细若毫发的丝线间穿梭,挑动,绞合。
汗水浸湿了额发,指尖被丝线勒出深深的红痕,甚至磨破了皮。困倦如潮水般袭来,便互相掐一把胳膊,或用冷水激一激脸。
时间,在飞针走线中无声流逝。终于,在考校前两日的深夜,一截巴掌长短,凝聚了姐妹俩全部心血与希望的吉星纹罗小样,出现了。
两人累得直接吹灭油灯,和衣在后院地上睡了一宿,好在天气炎热,倒没有受凉。
天刚亮,唐照环将小样放在唐鸿音的书案上。
唐鸿音一把抓起长长的布片,走到院子,举光翻来覆去地看,手指抚过精妙绝伦的纹路,感受绞综触感。
“简直是神了。”他激动得在院子里打转,没忘了自己的承诺,郑重地说,“你二人只管去上学,剩下的交给我。”
送走了两个小丫头,唐鸿音冲进父亲的书房。
族长正闭目养神,被儿子风风火火的样子惊动,不悦地睁开眼。
“咱们家出人才了。”唐鸿音把小样在他书桌上摊开,简单把事情一说,“我知道吉星纹罗不少见,南边几个大的私家布庄也在私下出货。可这两个小丫头进绣艺坊不足一月,只用台立织绫机就搞定了,前途不可限量啊。”
族长倒吸一口凉气,老脸上满是震撼:“此话当真?”
能出货的无论是官造还是私人工坊,无不配置了占满几间房的大型花楼机,价值数千贯。操机的绣师哪个不是有二十年的老经验,家传丰厚或者被常年培养。具体的织造技术更是不外传,每家都靠自己摸索。
“千真万确!”唐鸿音抓住时机,慷慨陈词,“环琼俩丫头有此惊世之才,乃我唐氏先祖庇佑。但是,琼丫头生母周氏,目光短浅,为一己聘礼之私,竟欲逼嫁。此等行径,无异于自毁长城,断我唐家崛起之机。家族利益当前,岂容妇人短视误事。您身为族长,当以雷霆手段,护我家族瑰宝,绝其后患。”
族长摩挲手中意义非凡的小样,再听着儿子这番掷地有声,关乎家族未来的陈词,心中那点家务事不便管的念头早已烟消云散。
这哪里还是家务事?这关系到唐氏家族未来,绝不能把琼丫头拱手送给他人。
老族长再无半分犹豫:“传话下去,召集相关人等,到祠堂偏厅议事。”
关于吉星纹罗得承认有魔改部分,当时的这种无固定绞组链式罗织物其实已经历史很悠久了……不过民间造确实有难度。另外三经绞罗失传了,看起来目前复原的进度似乎不太好,所以……我就编了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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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吉星纹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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