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些爷爷回来了,众人见此,纷纷忙起来,为晚饭做准备,唐照环蹲在灶房门口,帮溪娘择着刚从后面菜地里拔出来的小葱。
前院院门被人猛地推开。
一个高大壮硕的妇人闯了进来,脸上燃烧怒火,手里高举一件揉成一团的藕荷色物事,气势汹汹直奔灶房而来。
她住在唐照环家隔壁,姓孙,人称孙大娘。她男人钱贵在县衙大牢里当牢头,是个能让人腿肚子打颤的人物。孙大娘平日里就仗着男人的势,在左邻右舍间横行霸道。
“溪娘子,看你干的好事。”
她庞大的身躯堵住整个门框,吊梢眼扫视屋内众人,最终狠狠钉在溪娘身上。
溪娘疑惑不安地起身:“孙嫂子,您这是?”
“少跟我装傻充愣,这就是你干的活儿。” 孙大娘一口唾沫啐到地上,将手里的物事狠狠抖开。
那是件缎子裙,靠近下摆处确实有一个用同色丝线精心缝补好的小口子,针脚细密整齐,几乎看不出痕迹。
在这块补丁上方几寸的地方,赫然印着块刺眼的深褐污渍。
“我好心好意才把这活计交给你,想着让你赚几个钱贴补家用。” 孙大娘唾沫横飞,“你倒好,不仅补得歪歪扭扭,还给我弄上这么大一块洗不掉的污糟。这可是我走亲戚才舍得穿的好裙子,你说怎么办?”
溪娘的脸色瞬间白了。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修补时万分当心,补完还仔细检查过,裙面绝对干干净净。
她急忙辩解:“孙嫂子,这可不是我弄脏的。”
“不是你,难道我自己吃饱了撑的往新裙子上抹脏东西?分明就是你手脚不干净。或者是你家这破地方脏,耗子爬过沾了脏东西。” 孙大娘叉腰,“老娘今儿个把话撂这儿,要么赔我五贯钱,要么赔我一条一模一样的新裙子,否则,我就让我家那口子跟你们好好说道说道。”
“五贯?” 溪娘倒抽一口凉气,身形晃了晃,险些站不稳。
大娘忍不住阴阳怪气了句:“好大的威风,你这裙子是金子打的还是银子镶的?当我们冤大头呢。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在外面不小心弄脏了,跑来讹人。”
“你闭嘴!”奶奶厉声呵斥大娘,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
大娘被奶奶的厉色吓了一跳,悻悻地闭上嘴。
奶奶放缓语气:“娘子先缓缓气,灶房里乱糟糟的,恐脏了您的身子,咱们去主屋说。”
孙大娘叉着腰,趾高气扬地进了主屋,一屁股坐在最中间的椅子上。
爷奶陪着笑,站她面前。
一个身影从溪娘身后钻了出来,是唐照环。
她刚才一直盯着那条裙子,属于现代人的思维在飞速运转。那污渍的颜色和形态,让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她记得穿越前看过的古法生活小窍门,其中就有处理类似污渍的方法。
唐照环用属于十岁小女孩那种怯生生又好奇的眼神看向孙大娘:“孙伯娘,能看看裙子吗?”
孙大娘很是不耐烦:“去去去,小丫头片子捣什么乱。跟你娘一个样,晦气。”
唐照环没理会,继续往下说:“这污渍像是……像是肉汁混了灯油?”
孙大娘脸上闪过心虚,随即用更凶悍的表情掩盖:“放屁。老娘裙子怎么会沾那玩意儿,少胡说八道。”
唐照环心里冷笑,这妇人反应这么大,此地无银三百两。
更何况,这污渍的位置很蹊跷。如果是缝补时弄脏的,污渍应该在补丁附近或缝线处,而不是隔着一段距离。
唐照环不理她的呵斥:“我听人说,这种污渍用点醋,或者碱水揉一揉就能去掉呢。”
孙大娘嗤笑道:“说的轻巧,弄坏了怎么办,卖了你都不够赔。”
“让她试试。” 一直沉默的爷爷开口,“钱贵家的,环儿一个小孩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让她试试又何妨?若真洗不掉,我们认赔。”
孙大娘冷哼一声,把裙子往唐照环面前一扔:“行,老娘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洗不掉,五贯,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唐照环捡起裙子放桌子上,然后跑进厨房,掏了一大把灶膛里的草木灰,再撒了点发面的碱面,一起用水泡化,端着碗回到主屋。
她先用手指蘸了水,轻轻点在污渍边缘不起眼的地方,观察布料是否褪色。确认无误后,她才用布角在碗里沾湿,聚精会神地对着那块深褐色的污渍中心,由外向内,力道均匀地轻轻打圈揉搓。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溪娘紧张地捂着肚子,奶爷屏住了呼吸,连一脸刻薄的大娘都暂时忘记了幸灾乐祸,伸长了脖子看着。孙大娘则抱着胳膊,一脸等着看好戏的神情。
奇迹发生了。原本顽固的深褐色污渍,颜色竟真的开始变淡。
唐照环不慌不忙,又换了一块干净的软布,沾上清水,将揉搓过的地方轻轻拍打清洗。深褐色的污渍随水流被带走,布面渐渐恢复了原本的颜色。
孙大娘一把抢过裙子,凑到屋外对着光一根根看,脸上写满了惊讶。
唐照环补刀:“孙伯娘您也知道,我家穷,平日吃不起肉,这肯定不是我娘弄的。”
奶奶对着脸色铁青的孙大娘,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恭谨地说:“这裙子环儿侥幸给您弄干净了,修补的活儿,溪娘也尽了心,针脚都在。工钱我们不要了,权当给贵娘子虚惊一场赔个不是。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孙大娘见奶奶姿态卑微,又见裙子被弄得干净,胸中恶气虽然未消,却也找不到继续发难的由头。
“算你们走运,晦气。”她恶狠狠地瞪了众人一眼,然后如同来时一样,气冲冲地扭着壮硕的腰身摔门而去。
小院重新恢复了安静,气氛比她来之前更加沉重和压抑。
大娘犹自愤愤不平,对着孙大娘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一个牢头家的泼妇而已。”
“钱贵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牢头,可他是是衙门里的人,想捏死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今天要不是环儿机灵……” 奶奶的声音哽住了,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满眼的悲凉和后怕。
最后一束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小院,将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
大娘被奶奶的话哽住,她心知奶奶说的是实话,所以心头更难受得要命,憋了一肚子气,饭也吃不下了。
她索性进了灶房,随手抓了两个冷冰冰的粗粮窝窝头,塞进琼姐手里,径直回屋,砰一下狠狠关上了门。
奶奶见她如此不敬的举动,正想发火,爷爷拉住了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把她往主屋里拽:“别跟老大家的太计较,她孤儿寡母的不容易,难免心有邪火,让她发出来顺顺心。”
片刻之间,刚才还满满当当的小院,只剩下溪娘和唐照环两人。
溪娘默默不语,把灶上摊着的家伙什一一收好,让唐照环小心把火灭了。
在这令人难耐的沉默里,院门被人敲响,温和也带着浓浓倦意的男子声音响起:“我回来了,开门。”
“爹爹回来了。”唐照环顾不得拍掉手上的碎灰,蹦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向院门。
溪娘也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扶着腰站起身,眼含期盼。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清瘦的身影立在暮色中。来人身姿颀长,肩背略显单薄,风尘仆仆,出门前新做的青衫在身上随风晃荡,手里提着一个简陋的藤编书箱,箱角磨损得厉害。
来人正是赶考归来的唐守仁,唐照环的爹。他面容清癯,眉目如画,虽满面风尘,却掩不住那股子书卷气。只是眼下一片青黑,显是连日奔波劳累所致。
“爹爹。”唐照环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几天没见,环儿又长高了。”唐守仁低头摸了摸女儿的发顶。
溪娘快步走来,眼中含着泪光:“相公。”
唐守仁对溪娘深深一揖:“娘子辛苦了。”
爷奶闻声,也打开门从主屋走出。
“拜见爹娘。”唐守仁的声音有些哽咽。
不等他说完,奶奶已经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上下打量:“瘦了,瘦了好多,路上可还平安?”
唐守仁没有立即回答,将书箱轻轻放在地上,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撩起长衫前摆,直挺挺跪了下去:“儿子无用,寒窗十数载,耗尽家中钱粮,却名落孙山,未能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奶奶心疼得立刻上前扶他:“傻孩子,快起来。”
“儿子愧对二老的养育之恩,愧对列祖列宗。”唐守仁没动,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垂得更低了。
爷爷见状,二话不说,直接架起他的胳膊,把他强行往主屋椅子里一放:“男子汉大丈夫,跪什么跪,考不上就考不上,有什么大不了的。琴娘那丫头都说了,今年咱们州一百多号人去考,一个都没中,说明题是真难。”
奶奶拍打他身上的尘土,声音哽咽:“爹娘供你读书,是盼着你好,盼你有出息,不是指着你非得当大官。你这些年用功读书,爹娘都看在眼里。这次,这次没中,那是老天爷还没开眼。”
爷爷接口道:“是啊,一次没中不打紧。你还年轻,身子骨熬得住。歇息几天,缓缓精神,再回县学好好温书就是。三年后,咱再考。”
溪娘也走上前,默默站在丈夫身边,无声传递力量。
奶奶点头:“听你爹的,你打算接下来咋办?”
唐守仁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儿子准备明日便去县学。”
奶奶和爷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疼和无奈。
奶奶叹道:“也好,你回来了,我和你爹也能放心回庄子了。那边离不得人,主家的事耽误不得。老张头和李妈妈明儿个一早套好车,我们就走。”
“爹娘……”唐守仁闻言,眼中愧色更浓。
“行了,不说这些了。”爷爷摆摆手,“赶了几天路,饿坏了吧?快让溪娘给你弄点吃的。”
溪娘连忙扶腰向外走:“环儿,帮娘生火。”
唐照环跑去灶房,麻利地引燃了灶膛里的柴火。溪娘则打开锁着的柜子,从最里面轻手轻脚地捧出一个粗布袋。解开袋口,露出里面雪白细腻的面粉。
这可是家里压箱底的好东西,过年都舍不得多吃。
溪娘轻柔地舀出小半碗面粉,和面,揉面,擀开,再用刀切成细长均匀的面条,下进滚水里。
很快,一海碗热气腾腾的白面条被端到了唐守仁面前,飘着油星和葱花,还卧着个水煮荷包蛋。
“何必,家里也不宽裕。”唐守仁看着这碗面,喉头又是一哽。他深知家中境况,白面太奢侈了。
“快吃吧。”溪娘把筷子塞到他手里,“一路风餐露宿,考试又费心神,人都瘦脱形了。再省也用不着省你这一口吃的,没到那份上。”
唐守仁还要推辞,唐照环已经爬到他膝头,掰手指细数:“爹,娘说得对。您看,从汴京回来要走五天,一天两顿饭,您至少十顿没吃好了。”
唐守仁看着妻女充满关切的眼睛,心中酸涩难言。
他不再推辞,低下头,拿起筷子,默默吃完了承载家人全部心意的白面条。滚烫的面汤暖了胃,也暖了他那颗被失意冻僵的心。
饭后,溪娘又忙去烧热水,唐照环帮把家里最大的木澡盆搬到厨房角落。
溪娘兑好温水,试了试温度,对唐守仁道:“热水备好了,去好好洗洗一身的尘土,解解乏。”
唐守仁眼中水光闪动,最终化作一声感激:“有劳娘子和环儿了。”
他褪下那身沾满尘土和汗渍的青衫,露出清瘦挺拔的身形。长期的案牍劳形让他显得有些单薄,但骨架匀称,肩宽腰窄,浸入温热的水中时,他舒服地喟叹了一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唐照环瞧见爹爹腰间一道深紫色的勒痕,想是路上为省钱,连车都不舍得雇,硬用肩膀扛着书箱走回来的。
溪娘见状也是一愣,随即背过身去抹眼睛,不忘把唐照环赶了出去,让她早点回自己小床上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孙大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