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江陵白日天气晴好,早晚却很冷,锦娘一身靛蓝的夹袄,头发梳成丫髻,正随着爹娘上了马车,今早一家子都送她去渡口。
罗玉娥抱着还在睡的儿子,只恨不得把昨日未尽之言说的更多:“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次是你机灵,被陈娘子选上的事情,亏你憋到最后才说,连你们绣坊的人未必都知道,若是还像以前,真的是被人坑死了。”
“女儿记下了。”锦娘抿唇应是,也只有亲娘才会这般殷切叮咛,但这也是源自于上次她就被坑过一次。
上回绣坊的胡娘子接了一个活,递了几张花样子让房长发给各房做,若是绣好了的,到时候手艺好的就去本地富户家做衣裳,这样一单活计赚的肯定不少。没想到房长把花样子昧下来了,她只自己私下学着画,并不告诉花鸟房的众人。
虽说这房长后来虽然没被选上,但这事儿也的确让锦娘凡事多留了一个心眼。要知道这房长平日可是以憨厚老实著称的,人看起来很热心。
可见人家平日九分的好,都是为了一分为自己谋私,十足十的憨面刁,可见人不可貌相这话还是有道理。
但锦娘也有话吩咐她娘:“我会给你们写信,但是托蜀绣阁的人带回来,只恐中途怕还被人拆看。”
“怕什么,又不是写什么不好的。”罗玉娥大大咧咧的道。
锦娘知道她娘就是这样一个做什么事情都觉得光明正大,不怕人窥见的人,可这样不行啊:“娘,那万一我说的是我攒的钱的事情呢?罢了,您记住了,我一般不会托人带钱回来,因为带钱回来,恐中途被人昧下,但是衣物那些,我会包好包袱,写在信里,他们若不给或者推脱遗失了,那就找他们算账去。”
一听说吵架打架,罗玉娥眼睛都亮了。
锦娘也是忍俊不禁。
她们一家四口到渡口的时候,天还是伸手不见五指,连陈娘子也似乎才匆匆过来。罗玉娥便数落丈夫和女儿:“每次你们俩都慌的跟急脚鸡似的,我说晚点到吧,偏偏这么早过来。”
“娘,现在早点过来,一路畅通无阻,等再过一会儿这里就围的水泄不通了。”锦娘看了这江津渡口,被风吹了一下,她才放下车帘。
外面的魏雄搓着手笑道:“锦娘,爹在外面替你看着呢,别伸头出来。”
锦娘笑道:“等会子我和陈娘子她们上了船,你们就在渡口那个地方过早了再回去,阿弟早就和我说想吃一碗鸭汤面。”
罗玉娥立马问:“你是不是想吃啊?让你爹给你端一碗来。”
“不用了,我到绣坊上工的时候,中午不回来,常常在这里打牙祭,什么没吃过啊,你们不必管我。”
几人正说着,方见陈娘子匆匆过来了,锦娘连忙从车上跳了下来,其余和她一起去汴京的绣女们也都过来了。本以为还有机会道别,不曾想船一靠岸,就开始让搬行李,来不及道离别,就已经和家人分离了,锦娘忍不住红了眼睛。
还是陈娘子劝道:“快回舱里去吧,外头风大,你们几个也好生熟悉认识一下,将来可是要在一起共处三年的。”
如此,锦娘方才进去,她的床铺她爹已经是替她铺好了,毕竟她爹魏雄禁军出身,动作特别快。旁的人却还在铺床,她便坐在床铺上把刷牙子,澡巾子、木盆都拿了出来,听对床的姑娘道:“你是哪儿人啊?”
锦娘望过去,见她个头小小的,皮肤微黄,人纤细玲珑,头上戴的两样绢花,倒是打扮入时,遂笑道:“我原籍安陆府,后来爹妈在这里置办了房屋,就一直在江陵府了。你呢?我听你口音和我好像。”
那姑娘笑道:“我也是安陆的。”
其实在这个年头能够认得几个字,还能够有手艺的,家境都算不得很差的。真正穷的人,莫说是纺织绣花了,成日在家跟着做农活照顾弟弟妹妹都来不及呢。
她二人只浅浅交谈一句,另外两位姑娘也加入了,大家按照年纪叙齿,年纪最大的秦霜十三岁,她也穿着粉袄,但是竟然是用绸子做的,头戴插着两股钗,连她的铺盖看着半旧不新,却也比她们的好。
年纪第二大的是和锦娘最先搭话的同乡,她叫方巧莲,年纪排第三的叫江善姐,一身灰褐色的袍子,脸上长了一些暗疮。
“这么说来,陈娘子是各房选一个了。”锦娘笑着。
这绣坊专门绣花又分为四个门类,人物、花鸟、虫鱼和山水。锦娘本人就是花鸟房的,其余三人又是各房头的。
又见秦霜儿拿了一捧炒蚕豆分给大家吃,方巧莲接过来还笑道:“方才我见有人送你过来,是你妹子吧,生的挺漂亮的。”
秦霜儿表情也有点怪:“那不是我的亲妹子。”
“难不成是堂妹?”锦娘也拿了一把蚕豆,准备把她带的烙饼分给大家吃。
却见秦霜儿道:“也不是,我亲爹在世时,原本是小官儿,还在姑苏一带做官。后来上七岁我爹死了,我娘回了江陵老家,又改嫁了,我娘只有我一个,现今继父家里还有一儿一女。”
“原来你是官宦家的女儿啊,怪道你与我们穿的不同。”锦娘这才恍然大悟。
秦霜儿笑着谦虚道:“什么官宦,我爹以前也只是个小官。只不过我娘改嫁到这家里,家里人多耗费大,我穿的这些都是我娘的嫁妆做的,若是我不穿,怕是早就被人拿光了。”
锦娘唏嘘道:“难怪如此的。”
一个家里,男主人若是一去,女人若是无法支撑门户,即便有钱也会被人掏空。
秦霜儿看的出来很懂人情世故,很快也夸起锦娘来:“你家看起来很殷实,又有房舍,又有骡车的。”
“别提了,就是买了那房舍,所以手里没钱了,好容易爹娘攒了些钱,我祖父一死全花光了,我祖母虽然跟着我叔父做活,却还要我爹每个月给钱,为这我娘都气的不行。家里是等着米下锅,否则我哪里会去人家家里做使女呢。”锦娘半真半假的哭穷。
人别把自己说的太富,这样遭人嫉妒,也别把自己说的太穷,否则人家东西第一个不见了就找你,把你当小偷,这是她亲身体会。
那时候她爹还在禁军时,她读的女学里多半是富商或者秀才的女儿们,她就因为老实说了自家爹原本是厢兵后来做禁军,都被人孤立瞧不起。
江善姐在旁道:“我家里是没有这些婆媳困扰的,我祖父母早已过世了,我爹比我娘大十八岁。”
“你娘多少春秋?”锦娘问起。
“我娘今年三十了”。江善姐笑。
锦娘点头:“你娘和我娘年纪相仿呢,可是你是怎么会绣花儿的呢?秦姐姐是家学渊源,她母亲就是学过苏绣的,难不成你和我一样,半路出家?”
善姐迅速摇头:“这倒也不是,我娘会纺布,我家我爹种田,原本我是跟着我娘纺布的。我们隔壁住的是一位姓冯的塾师,我无事时跟在外面认得几个字,又跟着冯娘子学针线,三岁我就会拿针了。”
“我五岁开始拿针,比你大两岁,她说技多不压身,所以从小就让我跟着别人学的。”方巧莲淡淡的道。
众人或多或少能看的出来,方巧莲的娘之前离开的时候就和陈娘子说了,说她家孤儿寡母,她在知府家的小厨房打杂,很不容易。
大家是各有心事,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到了中午,锦娘把自家烙饼拿出来分给她们吃,还一人分了一颗鸡蛋,见她这样大方,方巧莲也不小气,把她娘给她的府公家的点心分给她们。
陈娘子在舱外听到她们说话分东西吃,也是忍不住笑了,又走出去和何家的下人说话。何家要带节礼上京,就是租的这条船,陈娘子和何家跟过来的窦婆子道:“这些孩子背井离乡,也是不容易,不比我们在外头做惯了的人。”
“你也是多余操心,将来去了周家,富贵迷人眼,还说什么背井离乡的话,恐怕到时候一个个都不肯回来了。”窦婆子是何夫人的陪房,自诩一双火眼金睛阅遍千帆。
陈娘子笑道:“是我带她们出来的,将来还要在一处做事,我只想怎么把事儿办好,不拖我后腿就好。不过,还想请窦姐姐教我,也别让我去了周家两眼一抹黑啊。”
窦婆子见陈娘子不似那等奸猾之人,对自己也不错,她又有意卖弄一番,先道:“周家原籍在姑苏,也算是书香门第,只不过周老爷子年少时父亲去世,由寡母抚养长大,后来因为才学好,被资政殿学士韩家选为女婿。这韩氏进门诞下两子便撒手人寰,后来周老爷子又娶了韩氏的亲妹子小韩氏为妻,偏小韩氏无子,只生了个女儿。”
“如今那家里,周老爷子死在了泉州任上,长子也就是现任周家家主,很是出息,甲科进士及第,娶的是周老爷子的同僚之女,也就是我们姨太太,我们蒋家本也是宰相门第,算得上门当户对。次子恩荫出仕,不爱读书,倒是很机变,也是续弦了一房读书人家,至于还有个老幺,那是偏房所出,只跟着打理家业罢了。要说你们要去的大老爷家里,他家正头娘子蒋氏生有长子今年十八,在国子监读书,又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师师,小的闺名叫慧慧,房下还有两位小娘,一个生了三姑娘令令,另一个生了四姑娘素素,三姑娘的小娘是蒋大娘子的陪嫁丫头所出。至于她们的性子,我也是三五年才见一次,也就不清楚了。”
陈娘子慢慢的捋了一遍,不禁咋舌:“周家果真是人丁兴旺,人多我们倒不怕,就怕家中不平静。”
窦婆子打了个饱嗝,摆摆手:“这有什么,你们针线房躲在一处,到时候满头做活,也是清静。况且你们是大房请过去的人,别的房也不敢那么没眼色。只不过,我有一句话嘱咐你。”
陈娘子提心吊胆的道:“什么话,你只管说,我那里还有一角羊羔酒孝敬你老人家。”
“蒋大娘子的儿子周大公子正在议亲,平日她就严防死守的,连亲戚们家的小娘子们都不大待见。我瞧你们这跟着去的几个丫头,有人的心思看着就不纯,若是作出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事情出来,小心你被连累的分文不赚是小事,到时候被打烂了脸都没处伸冤去。”窦婆子断断续续的说起,到最后,醉倒在椅子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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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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