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生死有命。
潮妄活了二十年，因为癌症撒手人寰。
生命最后的时光她在哀叹命运的悲惨和辞别人世的妥协中不断反复，最后在一个清晨闭上了双眼，在父母的注视下陷入意识的虚无。
然而不知过了多少年，意识回到躯体，一道白光切开了裂缝，驱散了黑暗。
“呃？”
潮妄的眼皮像腐朽的卷帘门，被艰难地撑开。
白色的光刺激着她的眼球，让她不住地眨眼睛。
这是……哪里？
潮妄下意识地想挪动自己的身子，却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能动。
她想大声呼救，但生锈的喉咙只能挤出几丝气音，这些声响顺着面颊掉进钢铁缝隙中，彻底消失了。
挣扎了好半天，潮妄才泄气地闭上了眼睛。
或许她是死后复生，或许她是来到了死后的世界……
但无论是哪里，拜托了，都来个“人”吧！
潮妄在心底祈求着，泪水从眼角滑落。
估算着日子，潮妄已经苏醒了三日。
残破的身躯无法动弹，全身上下能活动的眼睛也只可窥见天空的一角，一成不变的天色让潮妄无聊得直打哈欠。
一成不变的天空带来的无聊倒还是其次，最折磨她的是未知的等待。
等待躯体的控制权不知何时回归，等待一个不知何时会来的人将她救走。
潮妄转动自己的眼珠，再一次尝试抬起手臂——她的眼珠因此而肿痛，但肢体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潮妄累得翻了个白眼，放弃了挣扎。
眼前灰色的天空渐渐虚化，慢慢变成了医院惨白的天花板。
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全身无力地躺在一个地方动弹不得，连抽泣的力气都没有，眼角落下的泪水，也只能让母亲来帮忙擦掉。
一死了之该多好。潮妄在心中苦笑。
好在潮妄还是比较幸运的。在第四日，这万籁俱寂的无名地深处发出一阵声响，紧接着一个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形生物出现在她的面前。
戴着防毒面具的脑袋凑上前来，在潮妄的下巴处狠狠地磕了下。
下巴传来的痛感让潮妄不禁闷哼一声，思绪从一片混沌中被扯出。
回过神来的她顾不上身体的不适，使出全身的力气发出微弱的呼喊。
如果这个人以为她是死物，丢在这里不管，那是真的要完了！
“防毒面具”敏锐地捕抓到了女孩的气音，摆动躯体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发出一串欣喜的声音，双手捧起潮妄的脸颊，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奇怪的语言。
潮妄冲他眨眼睛，努力向对方传输自己是活物的信息。
防毒面具往脖子处的装置摁了摁，调试了一番之后，说出了潮妄能听懂的语言。
“你是活的！”防毒面具的声音听上去十分亢奋，“我会修好你的，跟我回家吧！”
潮妄的眼泪都要留下来了——无论这个防毒面具要把自己带到哪里，要做什么，都好过留在这里！
防毒面具将潮妄抱起，用一根布条将她身体固定在后背，将她带离了这里。
也是这个时候，潮妄才看清自己待了三天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子。
这是一个巨大钢铁废弃厂，堆叠的废铁几乎成了一座小山。
环绕着这些废铁的是四扇高大灰败的玫瑰窗，窗户上面的玻璃几乎全部碎裂，只剩下零星的彩色挂在原处，远远看去，活像一张哭脸。
防毒面具背着潮妄，顺着滚落的钢铁，轻巧地翻阅了这座铁山。
废弃厂外部的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周遭十分荒芜，少数的房子也坍塌成了废墟。
防毒面具手上拿着一支黑色的拐杖，单手托住她的后腰，就这么徒步走回了自己的住所。
好在这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人类，因此潮妄也不必担心自己会吓到别人。
防毒面具居住在一栋废弃的大楼中。
从外表上看这栋大楼摇摇欲坠，甚至还缺了一角。而进入了里面……
会发现还不如里面。
大楼内部楼层已经全部塌陷，零星的光线穿过窗户，照亮了室内银色的灰尘。
防毒面具哼着歌，背着潮妄在灰尘和光线中穿梭，来到了大楼深处的一扇木门前。
他推开木门，进到了一个房间。
房间内壁被各种铁皮缝合在一起，正中间放着一张孤零零的铁床，上方一盏灯泡轻轻摇曳，不时迸溅出火星子。
在房间阴暗的角落里，堆满了数不清的机械器具，甚至有不少类似肢体的金属装置，只是上面的色泽已经彻底黯淡，有不少还生了锈。
用眼珠环视了房间一周，潮妄的心里不禁有些七上八下。
这个人……真的能把她“修好”吗？
防毒面具在潮妄身旁蹲下，戴着厚手套的手指往她的面颊处轻轻一扫。
“我会治好你的，”防毒面具声音有些低，“我一定会让你重新控制身体的……”
潮妄艰难地眨了眨眼睛，以表自己的感激之情。
虽然这个不着调的“实验室”让他的话并没有多少可信度，但潮妄还是打心底地感谢对方的好意。
出乎意料的是，防毒面具的能力真的很强，即使是在这样破败的环境下，他修好潮妄不过花费了两天的时间。
潮妄在防毒面具的搀扶下，重新操控起自己的身体。
虽然一开始还会因为时间过久导致肢体不灵活，但潮妄已经非常非常满足了。
防毒面具看着笨手笨脚的潮妄，安慰道：“不用担心，适应两天就好了。”
潮妄在他的面前站定，感激道：“真的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是我应该做的~”防毒面具笑眯眯道：“接下来我带你去房间吧？”
穿过这扇木门，呈现在潮妄眼前的并非来时那破败的大堂，而是一间位于顶楼的花房。
花房正中央同样安置了一张洁白的大床，一条石子路从门口蔓延到床边。
其余的地板上“种植”了数不清的花朵，这些花朵色彩缤纷，无风自动。
如果窗外的是太阳，那这个花房一定会更好看。
“这里就是你以后的房间了！”
防毒面具将脑袋上的面具摘了下来，原本想将面具随便一丢，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忍住了这个动作。
也是在这时潮妄欣赏完了房间，将脑袋转了过来。
潮妄第一次看见防毒面具的样子，愣在了原地。
这个不着调的人，有着一头白色长发。
他的面容精致到宛若建模，耳朵有点尖，肤色也很白，就连那蓝色眼瞳的上方，都是一排小扇子般的长睫毛。而他的脖子正中间，有一个黑色的纹身。
他弯起嘴角，对潮妄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正式介绍一下，我是燕承霄，擅长器械制作。从今天起，我们就是……”
说完他撇起了眉，似乎是在思索两人的关系。
潮妄趁此机会告诉对方的名字：“你好，我是潮妄。”
“潮妄……”燕承霄猛地合上手掌：“那我们从今天开始，就是一家人了！”
燕承霄说着走上前，向潮妄伸出了手。
潮妄很配合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真乖。”燕承霄笑着揉了揉潮妄的脑袋。
基本的寒暄之后，潮妄开始询问起更多关于这个时代的事情。
在听完潮妄这几天的经历之后，燕承霄的面上露出一丝为难：
“我也不清楚小妄身上的事情呢，因为这个世界的科技已经停滞很久了。”
潮妄感到有些不妙：“什么意思？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天灾？战争？”
“现在距离小妄的年代已经过去五十亿年了吧……”燕承霄摸着自己的下巴，漫不经心地说道：“如今太阳已经灭绝，海水淹没了绝大部分的陆地……这是最后一块拥有人类文明的岛屿了。”
在潮妄越来越绝望的眼神中，燕承霄补充道：“现在仅存的人类，也只剩下我和小妄了。”
潮妄面色苍白，唇齿打颤，整个人几乎要站不稳。
“我……我要去外面看看……”
燕承霄从后方抱住潮妄，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抚：“别出去，小妄。夜晚的岛屿有很多怪物，小妄一旦跑出去，我也救不了你哦。”
崩溃的潮妄低下了头，抽泣出声。
她躺在钢铁废弃厂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正处于未来。
她所设想的未来，是五光十色的赛博街道，是高耸入云的未来建筑。
唯独不是这种人类灭绝，陆地沉没的未来。
“没事的，”燕承霄将潮妄牢牢抱在怀里，“小妄还有我呢，我会好好照顾小妄的~”
燕承霄开始无微不至地照顾起了“大病初愈”的潮妄。
小到吃饭换衣，大到洗澡行走……
燕承霄全部都要参与，甚至在潮妄表示出抗拒的时候，会特意无视，用强硬的手段来逼潮妄就范。
一开始潮妄还沉浸在对未来的无助中，整个人身心都极度依赖燕承霄。
但潮妄并非是菟丝子，她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
重新振作的潮妄很快从对方这过于贴心的照顾中发现了不对劲，这种诡异的感觉在某天洗澡的时候彻底得到了验证。
“乖呀，不过是要帮你洗个澡而已，没什么好害怕的。”
燕承霄举着花洒，一手拽住潮妄的衣服，“如果不脱掉的话，衣服会被弄湿哦。”
潮妄紧抓自己的上衣，内心的难堪让她的脸蛋通红。
“我自己可以，还没这么脆弱！”
燕承霄叹气，将花洒放到一旁，然后双手同时用力，将潮妄剥了个干净。
潮妄气得大骂出声：“拜托，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意愿！”
“我们是家人，不是么？”燕承霄对潮妄的抗拒非常不解，“帮助家人洗澡不是很正常的么？为什么要拒绝呢？”
燕承霄的眼瞳中倒映出潮妄的身子，但他的眼神清明，整个人平静如水。
在这个瞬间，潮妄才惊觉到了一点。
面前这个男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把她当成人来看待。
这分明是对待一个宠物的态度，就像她以前照顾小猫小狗一样。
自那时起潮妄就从这复活的雏鸟情节中清醒过来，在某天燕承霄外出搜寻物资的时候，她离开了花房，着手搜查这栋大楼。
燕承霄以“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为原因，一直在阻挠潮妄出门。
每当他要外出搜寻物资，潮妄都被困在花房里，等待对方的回归。
好在潮妄清醒之后留了个心眼，她通过房间花卉的影长大致猜算出燕承霄外出搜寻的时间，然后趁着对方外出，用燕承霄的一根头发打开了房间的生物验证门。
整栋大楼虽然很高，但是绝大多数的楼层都已经倒塌。
这样一来搜寻的范围就被大幅度减少，她目前主要搜索地点就是位于一楼的实验室了。
实验室的四个角落依旧堆满了各种东西，铁床孤零零地摆在正中央。
整个房间一览无余，既没有文字记录，也没有通讯的仪器。
潮妄没有气馁，蹲下身开始扒拉铁堆。
不出意料的是铁堆里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潮妄不死心地敲了敲铁堆遮蔽的地板和墙壁，依旧没有任何结果。
潮妄叹了口气，看着被她翻得一片狼藉的实验室，认命地拿起一根铁棍，用它来将实验室恢复原状。
潮妄还想要继续搜索大楼，但心中默念的时间接近尾声，燕承霄很快就要回来了。
为了避免被发现，潮妄也只能作罢。
潮妄顺手将铁棍丢在一个铁堆中，正准备关门离开，一阵齿轮转动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
霎时间实验室天旋地转，让潮妄在其中四处翻滚，最终被狠狠地拍打在了地面上。
潮妄捂着脑袋站起身，发现眼前的场景变了个样。
看来潮妄这是阴差阳错之下启动了实验室的机关，来到了一个新的房间。
潮妄猜测实验室的机关钥匙是那四个质量相当的铁堆，只有当其中一个铁堆的质量与另外三个出现细微的失衡，这个机关才会被启动。
此时纠结机关已经没有意义了，当务之急是了解清楚这个房间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和燕承霄又有什么关系。
潮妄站起身，环视房间一周。
这个房间非常昏暗，中间放置了一个灰色的装置。
这个装置有点像桌子，上面摆着六根蜡烛。
蜡烛的灯光有些微弱，堪堪照亮四周的墙壁。
房间的四个墙壁上各画着一个红色的花纹，这个花纹中间是一个缺角的弯月，一条红色的细长直线贯穿其中。
潮妄觉得面前的图案有些眼熟，眯着眼睛辨认了好一阵，才发现墙壁上的图案和燕承霄脖子上的纹身一模一样。
一种诡异的感觉让潮妄全身汗毛倒竖，同时逼仄的房间内隐约弥漫着一股腥味，让潮妄几欲作呕。
潮妄强忍着恶心，目光移向角落的堆上。
这个时候潮妄发现实验室和密室的布局是一样的，只是这个房间实验室的气氛截然相反，透着一股怪异的感觉。
潮妄探头往桌子处看。
指尖桌子正中间被挖了一个大洞，里面塞着一团白色的物体。
这团白色的物体在摇曳的烛光下，如活物般上下起伏。
看到这一幕的潮妄心脏吓得猛地一停，同时内心的倒计时走向最后一圈——一切都在暗示她应该迅速离开这里了。
两个房间布局一样，那么机关的启动应该也是一致的。
想到这里的潮妄不再犹豫，她快步走向角落的堆里，想在里面找到那代表不均匀的机关钥匙。
只是房间的照明实在是过于差劲，潮妄在黑灯瞎火中摸索了好半天，才从一堆圆溜溜滑腻腻的东西中找到一个细长的物什。
潮妄将它拿起，把散落到四周的东西踢回原位。
然后拿着它穿过桌子，走向另一个角落。
穿行的过程中潮妄往手上一瞥。
只是这一瞥，让潮妄顿时血液停止，浑身发冷。
细长物件掉落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这不是什么铁棍。
潮妄梗着脖子，头一点一点地往后转。
昏黄的烛光中，一个圆滚滚的东西由顶端滑落，滚到潮妄的面前。
空洞的眼眶直直盯向潮妄，森白的牙齿像是在无声地嘲讽。
这分明是人类的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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