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以逃命的速度驶离长安。
直至陷入沉沉暮色,车厢内才渐有窸窣言语。
“老爷,我们这样做,等湛儿醒来还得了?你也是亲眼瞧见的,他待那妇人如珠似宝,便是你我二人都要往后稍稍,一旦得知此事,以湛儿的性子,岂能罢休?”
杭母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岁,眉间含忧。
见丈夫不语,杭母为难地看着怀中沉睡的儿子。这次入京,真是发生了太多事,给儿子下药,出卖儿媳……桩桩件件,若是放在平时,谁这般行事,定要被她骂上几句,可如今,却是她亲手所为。
“况且都说阉人失了根,性情扭曲,在男女之事上无能为力,就会变本加厉折磨女子。温氏虽无用,却也没做错什么,她又是个爱哭的,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啊……”
远的不提,就说他们家里原先一个老仆,有一日临时告假,说是嫁到邻县的女儿被老太监看中,强要了去,被折腾的险些丢了命。
老太监腻了,将女子一脚踢出,女子的夫家嫌丢人,对她不理不睬,权当没了这个媳妇。
杭母听后很是不忍,给老仆允了假,还给她一笔不菲的银钱,也不用老仆再回来伺候,只管照顾可怜的女儿去。
如今他们出卖温澄的行为,与那作恶多端的老太监何异?
“行了,事情都做了,你还在这儿掉什么假惺惺的眼泪!”杭父自己也心烦不已,但碍于儿子还在昏睡,只得压低声音,“温氏嫁过来四年,你哪一天对她真心笑过?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是你?眼下把人打发出去,你倒是舍不得了!”
这话难听,杭母老脸涨红,不忿地拍他一记。
“怎么,我有说错?”杭父横妻子一眼,“反正你不用为她操心,一个巴掌拍不响,若非温氏不检点,那狗官岂会不放人?你忘了那天晚上温氏回房时身上披的衣服?我可看得清清楚楚,那是晏狗官的披风!夜深人静,一去那么久,谁知道两人做了什么。”
说着,杭父指了指杭湛,“你还为温氏叫屈,讲不定她早就让你儿子戴了绿帽!”
“这不可能。”杭母斩钉截铁:“温氏对湛儿有感情,我看得出。”
杭父却好似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言语,“这世道,谁跟你论感情?”
掀起车帘,窗外是飞速掠过的黑暗,他们走的是官道,大路通畅无阻,只依稀见到树影婆娑。
“你看看,如今我们一家三口能够全须全尾离开长安,已然算晏狗官格外开恩了。”
杭父烦躁得口舌发干,粗粗饮几口水,“此事休再提及,你只需要记得,儿媳换儿子,不亏。至于湛儿,等他清醒我自会同他讲,他也大了,是明事理的,会懂得我们的苦心。”
这场突如其来的雪没能积住,后半夜便化了个干净,泥土倒是被泡得松软潮润。
晏方亭在宅前下马,随手把马鞭扔给侍从,他边往里走,边问管事:“她呢?在做什么?”
整座宅院只有一个“她”。
管事心中打鼓,惶惶回:“温娘子不肯用膳,小的不敢强灌,恐伤到温娘子。方才侍女去送吃食,见温娘子合衣趴在桌上睡着了。”
晏方亭似是早有预料,面上并不惊讶,照例换过衣服才去温澄的厢房。
一眼就看出她在装睡,倒也不急着戳破,他气定神闲地坐下,同温澄膝盖挨着膝盖,明显感知她颤了一下。
“温娘子不吃饭,你们这么多人就一点办法都没有?”晏方亭淡声说:“下去领罚,每人二十杖。”
“是。”
廊下很快传来动静,距离不远,能够让里间的人隐约听见木杖撞击皮肉的闷响。除此之外,被杖责的奴仆竟无一人出声。
意识到这一点,温澄的身子颤了颤,焉能不知这是在拿捏她的心软。
“小时候挨饿还没挨够?”晏方亭神色淡淡,像在谈论一桩与他无关的事,“再有气,吃饱再说。”
不一会儿,家仆鱼贯而入。
烧鹅特有的香味肆无忌惮地往鼻腔里钻。
温澄不争气地吞了口唾沫,埋在胳膊里的眼眶也一下子红了。
她猛地抬头,一双泛红的眼牢牢将人盯住,未语泪先流。
当年官差拿人时,晏方亭不在家中,而是和温澄一起在烧鹅铺子排队。马上轮到他俩,人群被莫名冲散,伴随着吆五喝六的声音以及粗暴的动作,两人牵着的手骤然一松。
「回家去。」
——这是晏方亭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方亭哥哥为何将我扣下?还派了这么多人看管我?”
“我说过,是你公婆将你送予我。”晏方亭望着温澄的泪眼,心道比起儿时已有进步,他不在的这几日里,她虽仍旧像蜗牛把自己埋进壳里,却终于忍不住向他诘问。
“我不信!”温澄一下子站起身,“我又不是一样物件,也不是奴仆,哪有随随便便‘送人’的道理?”
“这就要问你公公了,只消小小暗示,他就忙不迭把你献上。小春芽,你识人不清,嫁进这种没有底线的人家,哥哥很为你伤怀。”
温澄依旧气喘吁吁站着,似乎气上头了,身子都在轻颤。晏方亭挥了挥手,厂卫立马送上一份文书。
那上面白纸黑字,寥寥几语,温澄瞥了一眼,顿生不好的预感。
她一把抓起文书,被偌大的“放妻书”三个字惊住。
再往下读,落款竟是杭湛!
怎会是杭湛?
杭湛亲笔写的放妻书?!
温澄颤着手仔细辨认……还真是杭湛的字迹。
空气顿时下沉,如千钧中鼎死死压在她心头。
“不可能。”
“不可能是湛郎写的。”
温澄强调着,又将放妻书看过一遍。
“我知道了,这不是湛郎写的!他受过刑,端饭碗还会手抖,怎会把每个字写得这样横平竖直?一定是有人仿冒了他的字迹。”
温澄浑身战栗,声线也是抖着的,但她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况且,那日杭湛的允诺言犹在耳,他们感情那么好,马上就要回长洲了,怎会忽然出尔反尔,将她献给方亭哥哥呢!
“是吗。”晏方亭并不在意,只是用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信纸抽回,“如今,从礼法上看,你已经不是杭家媳妇。若你愿意,我自会为你寻一好人家嫁了;若你没有成亲的心思,就安心在我这里住下。”
安心?她怎么可能安的了心?
温澄根本不承认那封放妻书是夫婿写的,自然也没有拿回来的必要,只见她神色坚定地说:“方亭哥哥对我的看顾够多了,我已经长大,不好再麻烦您。今日您既已归家,我便正式向您辞行。”
对此,晏方亭并不意外,只道:“吃了饭再走。”
“不用了。”
“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找你的好夫君。”晏方亭笑容很淡。
说完也不再看她,自己盛汤。
四周侍立的家仆也完全没有让路的意思。
温澄只得坐下,执起筷子。
放在她面前的是一道雷笋豆瓣,鲜嫩清咸,是长洲的时令菜。
再看其余菜色,无一不是家乡菜。
与故人久别重逢,理应是欢欣雀跃,把酒言欢的,如今却……
食不知味地用完一餐饭,温澄狐疑地看了晏方亭一眼。
仆从不知何时散去了,去往门口是一条畅通无阻的路。
“你既执意要走,我就不送你了。”晏方亭饮过清口茶,并未起身。
温澄本不需要他相送,更无行囊累赘,她头也不回地提步往外去。
出了府邸一路往南。此刻正是日上竿头,街面上人来人往,热闹嘈杂。
跻身人潮之中,温澄感到异常茫然。
身无分文,要如何去找湛郎?南下回到长洲,少说也有千里之遥。
愣神之际,眼前忽涌来簇簇繁花,白中透粉,淡香萦绕。
花农吃力地推着板车,这是一条坡路,花盆沉重,花农又年迈,叫人看着心悬不已。
温澄赶紧上前,“老伯,我来帮您。”
“多谢,多谢!”花农腾出手揩了揩额间的汗珠,朝板车上的小儿轻斥:“还不快点下来!”
温澄这才注意到板车里窝着一个总角小儿,猴儿似的身形,灵活的很,被老伯一斥,小儿嘟着嘴跳下车,不情不愿地一道推车。
“进了城可不敢这么皮了,一会儿叫巡逻的武侯将你抓了去!”
老伯虎着脸训孩子,温澄心中却是一动。
刚入京时,她跟着公婆拜见过婆母的娘家舅舅贾大人。方亭哥哥的私宅位置就是贾大人告知的。
帮老伯把板车送到集市上,温澄匆匆告别,直奔贾大人所在的武侯铺,心中默默祈祷今日舅公当值,可别跑空了。
“呀,这不是湛儿的新妇么。”
贾大人有点发福,两手搭在蹀躞带上,笑呵呵的模样让温澄松了一口气。
“舅公安康。”温澄见过礼,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搬出来,“不瞒您说,晚辈有个不情之请。前几日下雪,晚辈与父亲母亲走散了,不巧的是晚辈并无银钱傍身,如今腆颜找上舅公,是想问您借一笔盘缠,或是一匹马,好让晚辈快快赶上父亲母亲。”
“嗯……”贾大人捻着胡须,若有所思。
温澄心中不免打鼓。
这套说辞,舅公会信吗?
“这有何难。”贾大人慈爱地拍了拍温澄的肩,“这个时节行路艰难,也别骑马了,免得颠坏你这小身子骨。哈哈,走,到里间说话,舅公给你想想办法。”
从武之人的手心粗糙,隔着几层衣料,温澄也能感受到不小的压力。
她不自在地往边上躲了一下。
“怎么了,可是乍暖还寒,身上觉着冷?”贾大人笑眯眯的,浑像一个关爱后辈的尊长。
——如若他没有把温澄的手抓在手心里摩挲的话。
“还请舅公自重!”
温澄一把甩开贾大人的手,反身往门外跑,却被蛮力拽住,狠狠踉跄。
“跑什么,跟了那起子文弱书生,怕是连床帏间的痛快滋味都未曾尝过吧?舅公不嫌你生涩,定耐心教导,让你——啊!”
贾大人捂住要紧处,一张肉脸痛得变了形。
温澄趁机甩开桎梏,撞开门帘往外冲。
“给我抓住她!”
“此女作奸犯科,被我当场撞破,抓住有赏!”
几个武侯闻声而动,将温澄包围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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