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书房里，阳光肆意流窜。
男人坐在主桌后面，背靠棕色皮质沙发，眼眸低垂盯着手中的书。以往，他看书速度很快，短短一个小时就能看完一本厚达六百页的专业书。但今天，直到那串乱晃的阳光跳到他的指尖，也没能见他往后翻一页。
他目光所处，只有短短一句话。
——“我的情感、心跳皆因她而起。”
来自地狱的焰火在内心燃烧，劳伦兹在书房门被敲响时抬眼，盯着响了两下便再无声音的大门，没有想要应答的**。
如果门外站的是莉丝，他漫不经心地想，现在那扇门就该被推开。
阳光会在少女走入时亲密地靠上去，微弱的甜香会在她笑着叫“劳伦兹”时从身上散发出来。多洛莉丝的笑一直都是劳伦兹见到过的最美丽的笑，那是比阳光还要耀眼的存在。
然后，她还会轻声说：“我就知道你在这。”
哪怕她说这句话的次数不下百次，但每一次，莉丝都会有点得意地轻挑眉毛，为自己找到他而假装不动声色地自豪。
就好像了解他，对她而言是件非常值得的事。
“劳伦兹。”
门外，爱丽丝突然低声开口。
“莉丝走了。”
劳伦兹按在桌上的手抬起，随着他的举动，一些木质碎片窸窸窣窣往下掉落。
走了吗。
劳伦兹垂眸看去，缓慢翻转掌心。
他竟然没有察觉。
为什么呢？
因为这座城堡里的每一丝空气还残留着莉丝的气息？
还是因为他的感知能力已然不同以往。
一阵细微的声响从房内响起，像一根弦被渐渐拉紧，空气里的密度开始压缩，地面、墙面开始断裂。
细纹蔓延，速度飞快，直至汇聚在劳伦兹头顶。
门外，爱丽丝也连忙开口。
“我已经让艾斯特跟着——”
“不需要。”
劳伦兹出声打断，原本摊开的手握成拳，像是要把心里滋生的黑暗藏回去。他重申道：“不需要。”
爱丽丝顿住：“可是……”
“够了。”
劳伦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却只能感觉一股难忍的灼烫气息从喉间冲入肺部，如野兽咆哮，肆意践踏他的五脏六腑：“爱丽丝，已经够了。”
他低声道：“这不该是她，或者任何一个他们该承受的。”
“……可是莉丝跟他们不一样。”
爱丽丝后面再说了什么，劳伦兹没听清。
或者说，他不记得。
等他再次拥有清醒的意识，就只看到爱丽丝和尤金双双倒在湖泊边缘。向来干净的他们浑身是血，特别是爱丽丝，她的胸口，一个漏风的洞口正在往外渗血。
尤金挡在爱丽丝前面，脸上布满血纹，是极度警戒的状态。
劳伦兹垂眸看他。
尤金试探道：“劳伦兹？”
劳伦兹刚往前走了一步，尤金猛扑上来。
他无法辨别自己现在什么心情，他甚至不在意尤金攻击他，他只是不想被任何事物挡在自己跟前，挡在自己和爱丽丝中间。
所以他伸手，抓住尤金头发，抬手。
嘭的一声巨响，尤金安静了。
劳伦兹细细感受着身体里流失的力气，就像也有个人在他身上开了个漏风的洞，生命力从洞口内不断涌出，一并涌出的，还有那能感知外界的能力。
他看不见颜色了。
金发吸血鬼跪到爱丽丝身边，视线落到她胸口前渗出的黑色液体，发了会儿呆，才好像想起什么，缓慢上移视线，落到她涣散的、没有神光的眼眸。
然后他用指尖划破手腕。
鲜血喷涌，溅湿了彼此的衣物。
劳伦兹没感觉到疼。
就是有点冷。
亲族间的血液能够互相治愈，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神采重新聚集到爱丽丝眼眸中心，看着恐惧在她瞳孔深处蔓延开。濒临死亡终于让爱丽丝意识到什么，她迅速爬起来，却没再像以往那样愤怒地扑过来，或者轻松地开玩笑。
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
他是不是真的清醒了。
最后是一瘸一拐的尤金冲过来，拽走了一直站在原地、表情悲伤得仿佛正在哭泣的爱丽丝。
劳伦兹跪坐在原地，身边的湖色在阳光下泛出冷光。渐渐的，周围起了风，光线也逐渐暗淡。
一丝冷意触到他的脸颊，扬起那暗淡的金发。
夜里的风总比白天的多了份寒意。
劳伦兹后知后觉抬眸，看见远端的树丛被蔓延过来的黑暗笼罩，世间陷入一片死寂。他动动手指，舒展开因长期蜷起而同样僵硬的背脊，站起时，脑子里忽然想起多洛莉丝。
他记得，多洛莉丝对温差非常敏锐。
敏锐到太阳刚落入地平线，就能带出她一个喷嚏的程度。
所以家里随处可见样式各异的大衣，它们要么被挂在墙边、要么被放在柜上，书房、客厅或者茶室里随时备着暖和的羊毛毯——莉丝的身体小时候被冻坏了，所以她比平常人更怕冷。
而今夜连他都能感觉到冷，也不知道多洛莉丝出门时有没有穿够衣服……
劳伦兹一滞，忽地苦笑。
这念头，好像莉丝晚点会回来似的。
多不可思议，又如此面目可憎。
劳伦兹走入大厅，夜风紧跟他的脚步之后灌入屋内，阴暗下，客厅残破得仿佛刚经历过一场人为爆炸，血色四溢，那些气味浓郁的、轰炸人视线的存在，从地上撕裂的长绒地毯到掉落了一半的墙面，再到吊灯之下，无处不在。
鲜红。
又黑暗。
金发吸血鬼怔怔地站在原地，内心空得像穿了个巨大的窟窿——这个感觉与他并不陌生，每次当他艰难地从诅咒中抽身时，那个时候的感觉，和现在一模一样。
诅咒虽然让他在发狂时肆意攻击同族，却也慷慨地剥夺了他的情绪。
所以他不会因此悲痛。
因为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一件事。
如果莉丝在这里。
该被吓到了吧。
“……这是什么。”
不可思议的轻柔嗓音。
劳伦兹愣住了。
这个瞬间，他本已死去的感知能力仿佛又活了过来，像一只手，非常迅速且目标准确地朝他身后某个物体冲了过去。
接着又猛地定住。
他能感觉到“它”停在离目标仅有几厘米的位置，彷徨着、害怕着，明明只要再近一步就能轻易得到的答案，此时此刻却让人如临深渊般寸步难行。
接着，就那么猝不及防的，它触到了。
柔软的，温暖的。
非常熟悉的。
弱小之物。
“劳伦兹。”弱小之物发出了甜美的呼唤。
劳伦兹转过头。
世间色彩瞬息变幻，劳伦兹视线中，多洛莉丝穿着一件深灰外套，一头糖色头发凌乱，干燥地淌过两颊和双肩，微曲着垂到腰下。她没有系围巾，裸露出的细长脖颈颜色苍白，是引诱的颜色。
她似乎被吓到了，看着他的目光凝滞。
“你做了什么。”
啪的一声，无力被握紧的伞掉在地上，令人胆颤的声响回响。女人不敢置信地看着满身鲜血的吸血鬼，视野之外，那份疮痍砸得她无法克制颤抖。
天呐……
多洛莉丝鼻头一酸，泪意蔓延。
她的意识开始自动自发构建起一幅画面，那是在她离开后出现在这里的、由劳伦兹而起的血腥暴行。
“别哭。”
多洛莉丝抬首，看向满身是血的劳伦兹，摇头：“我做不到。”
吸血鬼喃喃：“我不喜欢你哭。”
“我说了，”多洛莉丝渐渐瘫软在地，“我做不到。”
她很想告诉劳伦兹，她不是他，她没办法在意识到发生的事情后仍无动于衷。但她无法对此苛责，因为这不是劳伦兹愿意的。
他只是……
没有这个能力而已。
冰冷柔软的触感从脸侧传来，多洛莉丝抬眸，对上吸血鬼俯身而下的、惨白的脸。
她看到原先黏着在那张脸上的血痕消失了，男人居高临下，肤色惨白，唯独一双红眸冷艳得让人恐惧。
劳伦兹正看着她，锋利得像一把被阳光划过的利刃，炫目危险。而她必须非常注意，非常小心，不然他就会轻易地割破她的喉咙——
“莉丝。”
多洛莉丝猛吸一口气。
血痕重新出现在劳伦兹脸上，而她脸侧刺骨冰冷。
劳伦兹着迷地轻抚莉丝的脸颊，他能从她的眸光中判断出她已经回来了，从那个下午的影像里，“你对我失望了吗。”
语气很轻，很迷惑，同时很压抑。
多洛莉丝没回答，她只是看着他，泪水不断从眼眶涌出，安静而绝望。
“我没控制住他，那个另一个自己。”吸血鬼轻轻抵住她的额头，难过地低语，“可只要想到爱丽丝可能会伤害你，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克制。”
尖锐的痛感从双方相触的地方传递全身，几乎瞬间，多洛莉丝停住呼吸。
她张了张嘴，停了一瞬的眼泪再次汹涌，嗓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这是……”她问，“另一个谎言吗？”
“我多希望，你永远不知道真相。”
话音落下，吸血鬼指尖微曲，勾起女人颈间的项链。
那颗坠在底部的红宝石正闪着异样光芒。
上面的保护诅咒被改了。
而动的人……
他眼睫微颤，下一瞬，世界天旋地转。
劳伦兹明显感觉到，眼前的女人在他倒下时企图伸手撑住，最终却没成功，被他一起带倒在地。
黑暗侵袭，在彻底陷入之前，劳伦兹终于听到了多洛莉丝的声音。
颤抖、诱惑，甜腻得仿佛即将给他带来一个美梦。
“我会知道的，劳伦兹。”
温暖的手轻轻放在他的发上，女人颤抖却坚定。
“在那之前，你好好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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