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清晏山度假区的餐厅。
女孩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我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有病!”
舒黎一拍桌子,朝着陆瑶吼了一句,然后起身推开门,独自离开了餐厅。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毕业后的第一次同学聚会,不欢而散。
舒黎漫无目的地走出大厅。
酒店灯火通明,远处的山峦在黑黢黢的夜色中静默着,高低错落,带着某种召唤,舒黎在情绪驱使下,独自往远离度假村的方向走。
父亲在外面有情人,她上个月才知道。
她知晓这件事的时候,离舒政生和情人断绝关系已经过去两年,她以为母亲和她一样被蒙在鼓里,结果母亲早就知道。
方敏之表现得很平静,说:“男人嘛,开小差是常有的,断了就行。”
舒黎如遭雷击。
她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童话一样的幸福家庭里,父母恩爱,人生顺遂,活到二十三岁,她才知道所谓的幸福不过是一层窗户纸,生活的本质是一件爬满虱子的华美长袍。
原来谁都不能幸免。
最令舒黎感到恶心的是,舒政生的出轨对象只比她大五岁,是新进公司的实习生。
她的父亲在五十岁这年,背叛了结婚二十六年的发妻,找了个二十六岁的女孩。那时候舒黎还在读大学,舒政生不止一次在陪女儿逛完街之后去他情人那里过夜。
言语无法形容舒黎得知这些事时的崩溃。
被方敏之发现后,舒政生就和那个实习生断了关系,签了保证书,还把一些财产转移到方敏之和舒黎的名下,作为承诺的一部分。
舒黎曾经夸赞自己的父亲,虽然思想有些古板,和所有中年男人一样喜欢对政治高谈阔论,但他疼爱女儿,从来没有生儿子的想法。
后来方敏之半开玩笑地说:“他倒是想生,只是因为我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他之前还想让他外面那个小老婆给他生呢。”
舒黎当时就觉得一阵恶心涌上来。
母亲已经过了这个坎,舒黎却过不去。
她看着自己的父亲,越看越恶心。
二十三岁这一年,舒黎感觉自己的人生观碎了一地,散落在地上,一片一片。
她第一次对人、对感情,充满了不信任。
在这种破碎的心境下,她遇到了江煜。
有时候舒黎会觉得月老牵红线的时候大概也会偶尔摸鱼,随便把一根红线放到两个本来不该有交集的人手里,成就一段孽缘。
遇到江煜的故事很俗套。
危难时刻,英雄救美。
那天舒黎想着家里的事,也没在意路线,就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直到回过神来时,已经不知身在何处,周围都是高不见顶的树木,枝丫如鬼魅的獠牙,舒黎吓得连连往后退,脚下一滑,就摔进了一个深坑。
瞬间的疼痛过后,她逐渐清醒,翻遍了全身,却发现自己没带手机。
怎么在这种关键时候掉链子!
她大声呼救,声音在空荡的山谷里显得无比孱弱,夜色深如黑漆,伸手不见五指。
孤立无援的恐慌感漫上心头。
眼泪落下来,顺着脸颊淌进衣领,风一吹,脸颊就传来阵阵凉意。
那是她一生中最恐惧的时刻。
然后江煜就出现了。
江煜听到林中有人呼救,顺着那愈发微弱的声音找寻过来,看到了坑里的舒黎。
江煜手里拿着一只旧式手电筒,光亮强烈,把舒黎的脸照得一清二楚。
舒黎第一次看到江煜的时候,只觉得他像个野人,穿着灰色的旧毛衣,头发也乱糟糟的,不知道从哪个山坳里跑出来的。
舒黎下意识蜷缩起身子。
耳边忽然传来江煜的声音:“不小心掉进去的吗?我现在下来,你踩着我的肩膀爬上去。”
舒黎愣愣地望着江煜跳下来。
其实她一开始是很恐惧的。
荒山野岭,孤男寡女。
江煜跳到她面前时,扬起一阵沙尘,舒黎抬手挥了挥,睁开泪眼朦胧的眼睛,看到男人背对着蹲在她面前。
舒黎的胆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危急时刻也不愿意矫情,哪怕这人是坏人,也有机会逃脱出去,总比困死在这里好。
她站起来,踩住江煜的肩膀,一手抓住土坑壁上凸起的石块,江煜说:“我慢慢站起来,你自己稳住。”
幸好江煜个子够高,舒黎双手也用力。
几分钟后,舒黎回到地面。
经此一时,舒黎什么淑女形象都不要了,半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片刻之后才想起来江煜,刚想问:“你怎么上来?”
江煜已经两手一撑,爬了上来。
又是一阵沙尘,舒黎呛得咳嗽,江煜重新捡起土坑边的手电筒,照着一个方向,他说:“往这个方向走,就能回度假村了。”
他的声音很低,没波动也没感情。
舒黎好奇地望向他。
江煜感觉到女孩的视线,带着打量和探究,江煜转头看了一眼舒黎,又匆忙收回。
“能不能麻烦你在前面带着我?我身上手机钱包都没带,等回了度假村,我给你钱。”
江煜竟然没同意,他把手电筒递给舒黎,“你拿着。”
舒黎犹犹豫豫地接过来。
她努力循着江煜刚刚指点的方向,用老式手电筒照着路,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刚走不到十米,就被江煜叫住。
舒黎疑惑地转头,江煜说:“右前方。”
这里到处都是阴森森的树,哪里有左右之别,舒黎愈发紧张,走了几步就站在原地不动了。片刻之后,她隐约听见江煜叹了口气。
下一秒,江煜走到她身后。
“跟着我。”
江煜言简意赅,舒黎立即跟上。
偌大的山林里只有他们,耳边不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舒黎很害怕,但看着江煜的背影,她心里莫名又生出几分安稳。
舒黎走了没多久忽然停下,江煜疑惑地望向她,舒黎脸色尴尬,找了个大石块坐下。
她不愿在江煜面前表现得柔弱,但身体不允许,脚腕的肿痛实在难忍,她倒吸一口凉气,小声嘀咕:“我……我走不动了,我刚刚掉进坑里的时候脚腕扭了一下,现在很疼。”
舒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同意让江煜背她回去的,那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她莫名其妙地对江煜产生信任。
她伏在江煜的肩膀上。
一开始她还避嫌,两只手撑在胸口,后来没了力气,就直接趴上去了。
江煜的肩膀很宽阔,走路步伐很稳。
舒黎一路问了他很多问题,他都不回应。
舒黎没见过这么闷的人,最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名字总可以说吧。”
“为什么要说?”
舒黎气坏了,她从小到大就没在异性面前吃过亏,大家都喜欢她让着她,从来没人会用这样的语气对舒黎说话。她惊讶地顿了好几秒,像是难以置信,见江煜无动于衷,她只能气呼呼地说:“不说就算了,什么呀,我只是出于礼貌问一下,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她忽然感觉江煜笑了一下。
她勾着脑袋看向江煜的嘴角,确认他有没有笑,在发现江煜的嘴角真的有压不下去的弧度之后,她就更生气了,再次用两只手抵在江煜的后背上,和他隔开距离。
江煜的头发很乱,看着倒不脏,有股薄荷洗发水的味道,只是很长时间没有修剪。
舒黎没有戴手表,也不知道江煜背着她从土坑走到度假村一共花了多长时间。
她凭感觉粗略估计,应该有半小时。
虽然路上她和江煜不怎么对付,但等江煜把她放到大厅的沙发上时,她还是心生感激。
朋友带着她的手机匆忙跑过来,“天呐,小黎你跑哪里去了,吓死我了,我刚刚都已经准备报警了,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灰?”
舒黎来不及回答,“先把手机给我吧。”
“啊?哦。”朋友把手机递给她。
舒黎立即打开微信,“那个,我给你发个红包吧,谢谢——”
等舒黎接过手里,再次望向江煜时,才发现,江煜已经离开了。
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和年龄。
大厅里看不到江煜的身影,他走得悄无声息,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舒黎呆呆地举着手机。
朋友问她:“怎么了?”
“刚刚那个男人呢?送我回来的那个。”
朋友左右张望:“我没注意。”
江煜看着确实不起眼,虽然路上她无数次抱怨这个男人太闷太无聊,像个哑巴,可是他就这样消失了,舒黎却陡然觉得空落落的。
朋友将她扶起来:“快回去洗澡吧,瞧你这一身脏的。”
舒黎恍惚地回到房间,洗了澡。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她突然披上外套跑到一楼,问前台:“你好,今天晚上九点左右的时候,有个人把我背了回来,一个挺高大的男生,年纪应该二十多,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前台摇摇头。
舒黎有些着急,“那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调一下监控?我很想找到他。”
前台帮她调出八点四十到九点二十之间的监控,舒黎加速看,终于找到了江煜。
江煜在她和朋友说话时就转身走了。
舒黎指着屏幕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前台看了看,“认识的,是负责接送出站住客的中巴车司机,不过我也不记得他的名字,他应该是外包公司派来的临时工,旺季打几天工就走了,舒小姐,需要我帮您做点什么吗?”
“我……”舒黎想说,我想联系上他。
可是那人对她爱搭不理,舒黎也不想觍着脸追着他不放,她明明只是想道声感谢。
再说了,现在是晚上十二点,所有人都睡了,不管是查他的联系方式还是向外包公司要他的电话,都不是一个好时间。
舒黎想了想,只说:“没什么,麻烦你帮我调监控了,谢谢。”
回到房间,舒黎看着自己有些红肿的脚腕,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江煜的脸。
江煜的五官并不出众,没有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他们分开不过三个小时,舒黎再想细细回忆江煜的长相,已经有点困难。
可是舒黎总记得他的沉默寡言。
舒黎踩着他的肩膀往上爬时,他什么都不说,只稳稳当当地站起来,给舒黎最大限度的安全感,哪怕舒黎使力往上攀爬时用力踩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也一声不吭。
舒黎把左手放到右肩,用力压了压。
有点痛。
舒黎今天穿的是硬底马丁靴,踩在肩膀上应该更痛。
“像个哑巴。”舒黎缩在被窝里嘀咕。
她本来想第二天去和前台要一下江煜的电话,结果一到大厅就看到江煜从车上走下来。
大概是和同事交班或者换车。
旁边的保安给他递了根烟,他摆手拒绝。
他换了件毛衣,底下依旧是牛仔裤和运动鞋,阳光照在他身上,显得年轻些。
至少看着没那么像野人了,舒黎想,
正是客流量最多的时候,舒黎越过人群跑上去,怕江煜走了,就急急忙忙喊住他,又不知道名字,只能说:“那个……你!”
江煜听到声音,转头看过来。
舒黎走到他面前,眉间含着小小的愠怒,“你昨天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舒黎今天穿了一件白色高领针织长裙,外面是同色的毛呢大衣,头发简单盘起,看着温柔淡雅,和昨天灰头土脸的状态截然不同。
江煜好像不记得她了,盯着她的脸看了好几秒才想起来,然后就收回目光。
“有什么事吗?”他问。
“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声感谢。”
“不用。”江煜说罢就要离开。
舒黎追上去,“我很难看吗?你为什么一看见我就像看见鬼一样?好没礼貌。”
江煜停下脚步,舒黎绕到他面前,“不管你需不需要,我还是要跟你说声谢谢的,如果那天你没出现,后果不堪设想,真的很感谢。”
她拿出自己的手机,再次提起,“你如果不需要红包的话,那要我给你买些什么吗?或者……我给你送个锦旗?”
“不用。”江煜还是这句。
后面有人喊:“小江,出发了!”
舒黎又一次没拦住江煜,在她把手机屏幕解锁,准备点开微信的时候,江煜已经转身上了车,中巴车前站了很多人,发动汽车时,浓烈刺鼻的汽油味弥漫开来。
舒黎连连往后退。
她看到江煜坐在驾驶座上,低着头。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个人真的好闷,舒黎在心里给出评价。
负责统计人数的老李看了看舒黎,上车笑着打趣:“这姑娘够漂亮,你小子可以啊,怎么勾搭上的?”
江煜突然冷脸,“什么可以?”
老李脸色一僵,尴尬道:“我说笑呢,不是那个意思。”
江煜戴上手套,“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你不要背后乱说话。”
“什么人啊,”老李翻了一眼,不明白这种习以为常的玩笑话有什么值得生气的,他嘟囔着:“爹妈都不在了,装什么有家教的人。”
江煜眸色暗了暗,什么也没说,等老李下车之后就关车门,点开了车载广播录音。
[欢迎大家来到美丽的清晏山,这里是国家4A级景区,在1996年获得……]
舒黎看着江煜的车渐行渐远,消失在道路尽头,朋友走出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黎黎,腿好些了吗?能和我们一起出去玩吗?”
陆瑶也走出来,舒黎并不想主动和解。
她说:“没完全好,走不了路,我去坐缆车了,你们去玩吧。”
陆瑶冷笑一声,舒黎转身就走。
两位大小姐互不相让,其他几个同学面面相觑,最后商量着:“那我们各自玩吧。”
舒黎一个人去坐缆车。
她戴了一个小包,里面放着证件和随身物品,还有一个比手掌大些的富士相机。
结果,刚从缆车下来没多久,她就发现她的包和相机都不见了。
怎么这两天这样倒霉?
舒黎气得攥拳,她不过是买了个披风,随手把东西放在台阶上,起身整理披风,坐下来就发现包和相机都没了。周围一切如常,看不见偷盗者逃窜的身影。
她立即找到景区服务中心。
通过监控,他们很快就锁定了嫌疑人,但嫌疑人戴着口罩和帽子,半点脸部特征都看不见,而且当时景区里人太多,舒黎坐的位置有一半在视野盲区。
景区负责人说:“舒小姐,我们会尽力。”
舒黎泄气地坐在服务中心的大厅里。
二十分钟后,眼前突然出现一只眼熟的棕色水桶包。
舒黎呆了呆,然后猛地抬头。
是那个男人。
“景区往工作大群里发了寻物启事,我一下车就看到了那个人。”江煜简要说明。
尚未平稳的呼吸暴露了他拿回包的过程并没有他表现得那么平静简单,至少追逐过。
舒黎还在发愣。
“看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少。”
舒黎接过包,翻了翻,证件相机都在。
“没有少,都在。”
“偷东西的人在外面,你可以报警。”
后来江煜又消失了,舒黎忙着报警做笔录,被窃物品金额加起来将近四万,达到立案标准,清晏山派出所民警让舒黎先回去等待,说之后会告知她处理结果。
舒黎出来时已经寻不到江煜的身影。
独自回酒店的路上,舒黎接到母亲的电话,方敏之担忧地问:“怎么一个下午都不接电话呀?把爸爸妈妈都担心死了。”
舒黎问:“没什么,爸爸呢?”
“去上海出差了,过几天才回来。”
舒黎坐在摆渡车上,风吹得她睁不开眼,“你说,他会不会在上海也有一个情人?”
方敏之很不理解:“黎黎,你怎么心里还是过不去这个坎?我都说了,这是大人的事,爸爸和妈妈已经把这事解决好了,你爸爸也知道错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
“你不嫌他脏吗?”
中国的家长不管到了什么年纪,都耻于谈性,方敏之惊声道:“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
舒黎脸色漠然。
从知道舒政生出轨到现在刚好一个月。
尤其是这两天,舒黎对父母的失望以及对未来的崩溃感在疲惫中到达顶峰。
她想要发泄。
回到度假村时,江煜跟着一个经理模样的人走出来,经理指着一辆商务七座车,让江煜去开,然后转身笑着引导客人们上车。
江煜动作利落,脸上永远没有表情。
她依然不知道他的名字。
方敏之还在喋喋不休:“黎黎,你还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经历过婚姻,你不懂的。”
“那我也试一下好了,看我能不能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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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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