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瑶很久之前根本不知道沈清安的存在。
这个女人像是凭空冒出一样。
萧旻从来没和她说过沈清安，直到嫁到萧家，她才知道府中还住着一位表姑娘，还是打小被萧夫人接来京城、在京中住了十多年，和萧旻一同长大的表妹。
两家人还曾开过结亲的玩笑。
可惜，终归是长辈的玩笑。
后来，萧旻娶了元瑶，沈清安也到了出嫁的年纪。
以萧家的地位给她在京城寻一个好人家一点也不难，不少侯府、伯府请了媒人来说亲，都被沈清安一一回绝，沈清安却铁了心不嫁人，不上不下地住在萧家。
被拒婚的几家都是萧家世交，几次宴会，夫人们不咸不淡说起萧家和沈家心气高，看不上他们这些寻常人家，还冷不丁暗戳戳讥讽沈清安和萧旻婚前早有私情。
萧夫人在外头平白受了些冷眼，说什么也要把沈清安嫁出去。
看似柔弱无主见的少女跪在萧夫人面前，双手交叠着举过头顶深深拜了下去，再抬起头，泪痕未干的小脸仰着，目光坚定。
“还请姑母莫要再让清儿嫁人，姑母养育安儿多年，安儿愿意像侍奉亲生母亲那样侍奉姑母，安儿只想留在姑母身边一辈子伺候姑母、陪着姑母。”
“如果姑母不希望安儿陪着，那安儿情愿代发修行、余生只与青灯古佛相伴，无怨无悔。”
她还没说完，萧夫人已是泣不成声。
后来，被指来服侍元瑶的萧府老人几次提醒过她，可以暗地里使点手段，把沈清安挤兑走。
元瑶掌着萧府上下诸事，要膈应一个穷亲戚可谓简单至极。
只要不按时发放例银，要么罗织起别家的夫人小姐，再带着沈清安参加几次提前准备好的宴会听几句风言风语，受尽冷眼的清安根本不能在京城待下去，即便她不在乎被人排挤，萧家也得要脸面。
元瑶同情沈清安在沈家的遭遇，最后没有动手。
她没想倒，一个寄人篱下、唯唯诺诺的女子，却在她和萧旻闹得最凶的时候敢对萧旻说要让她自己一个人死了算了。
......
元瑶望着慈寿宫三个烫金大字，掌事宫女告诉她太后已经歇下了，元瑶静默半晌，心想，怎会有人刚起来就又睡着的，太后不愿见她，她只能说，“那让我见见沈姑娘吧。”
她没理会宫女阻拦，从容走进沈清安的院子。
沈清安的丫鬟跑得没了踪影，元瑶本打算自己进去，却在门边听到主仆二人对话。
“可惜了那么好一座院子，送给她她竟什么都做不成。”
“许是怕了，收手了吧，二小姐看着厉害，可要是没了她娘，她还能做得了什么。”
“你说会不会是她做了却没办成？会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不会，小姐，您放心好了，要是真二小姐真的动了她，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没有风声，昨晚皇上又宿在她那，她还能不去告状？”
......
宫道上，元瑶漫无目的地走着，沈清安能怂恿萧旻废了她足够叫她意外，亲耳听到沈清安和婢女谈论谋害她的细节，还是有些难以想象。
那真的是她认识的沈清安吗。
不知不觉，昭阳殿赫然出现，背靠着万里蓝天，琉璃反着夺目的金光，雍容肃穆，巍峨挺立在那。
这条路沈清依只带她走过一次，她都没想到自己能记住。
前面就是萧旻日常会见群臣的地方。
萧旻应是去看过沈清安才去处理政务，元瑶嗤地笑了一声，明眼人都看出来的东西，他们何苦骗她说是太后生了病，幸好，她早就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了。
倘若她告诉萧旻，他心爱的沈清安想杀她，他会怎么样，大约是不了了之吧，元瑶想。
太监眼尖，一下看到站在汉白玉砖上的元瑶，带着谄媚的笑脸，“奴婢见过夫人，陛下正与几位大人商议要紧事呢，还请夫人去偏殿稍后片刻。”
元瑶垂眸，太监弯着腰，仰着张谄媚的笑脸，比起上一次站在门口偷听的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好像上次嘲笑元瑶的人不是他，太监自然地朝身后招招手，站在最前头的小太监，“你先带夫人去偏殿歇着，”又转头对元瑶，“奴婢这就去通报。”
她有些不习惯，“陛下既有要事，那便不必通传了，也不用说我来过。”她声音淡淡，柔和的脸庞看不出什么变化。
太监拧着眉头，“诶唷，这怎么行呢......”
殿内，刚刚结束一场御前奏对。
“杨卿留下，其他人跪安吧。”帝王声线雍容清圆，已没了议事时的威压之感，在战场上厮杀过的帝王，此时已没了议事时的威压之感
几个老臣从椅子上巍巍站起、跪安，眼神忍不住打量站在最边上的年轻臣子。
年近三十的皇帝常见，二十出头能当上三品官的百年来仅此一个，老臣们眼里满是藏不住的鄙夷。
朝中谁不知道杨寻是攀了夫人的裙带关系才做当了大官。
不就是张着一张还能看的脸，勾得清河公主寻死觅活非要嫁他，偏生皇帝最偏爱清河长公主这个妹妹，但凡是公主喜欢的总会想方设法给她，为了让公主面上有光，还一路把驸马破格提拔成三品大员。
“正好微臣也有要事禀报。”杨寻抬着头与帝王平视，不卑不亢。
“昨天，是你跟着元瑶。”
“是。”
“好，既如此，朕想听你来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杨寻，你和朕的妹妹一起入宫给太后贺寿，你是怎么跑到朕的妻子那儿的。”
萧旻面冷如霜，对杨寻，他实在没必要装出好脸色，他还能留他一条命在已属法外开恩。
“朕知道，昨天，在沈清依的别院里，那些事你都见着了，那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你还喜欢她做什么，倒不如多费点心思讨好清河公主，也好让公主多替你说说好话。”
皇帝对着一个臣子尖酸刻薄，还是因为些和女人相关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萧旻觉得自己大抵是疯了。
“陛下，她变成这样不都是因为你。”
“那也因为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你是不是也觉得她挺狠毒的，”萧旻气定神闲，认真打量对面人的脸庞，他就是要看杨寻失望。
他要看到别的人一点也不配说喜欢元瑶，天底下只有他才能接受最真实的她。
“那也是你逼的。”
“陛下，夫人刚才在殿外。”
内侍进来被眼前一幕镇住。
皇帝负手站着，满脸阴沉，杨学士一点退却的意思都没有，气氛僵硬得像是随时可能厮打起来。
他话一出口，两个男人针锋相对的气势立刻削减不少，几乎同时看向他。
“她在哪。”皇帝像含了一根紧绷的弦。
萧旻冲出殿外，左右找不到人，他脑中一片嗡鸣，刚才他在说什么，为什么要挑衅杨寻，他说的那些蠢话只是一时气不过。
对，只是气话而已。
元瑶走了，她会不会是听到了什么。
萧旻想都不敢想。
杨寻弓身朝他拱了拱手，礼数周全挑不出一丝错处，只是那扬起的眼睛里满是嘲讽。
......
元瑶已经走远。
她本也不是来找萧旻，只是出于习惯，受了委屈潜意识里最先想到的还是他。
她想拉着他的袖子大哭一场，想告诉他她有多生气，有多讨厌那些要算计她的人，想让他把那些要害她的人全都赶出皇宫。
可是，当陷害她的人成了他亲人，她没有把握自己在萧旻心中的分量会更重一些。
亦不知晓，孰轻孰重他会如何取舍。
元瑶微微闭了闭眼睛，压下心里的失望，再睁眼，只觉一片茫然。
前面就是垂拱门，前朝后宫的一道分界，刚才几个在大殿上与皇帝议事的大臣正朝着她走来。
后宫女子不宜与外臣见面，元瑶寻了个巨大的铜水缸藏在后头，走在最前头的臣子松了松手臂，宽大的红色衣袖在半空中挥舞，语气听起来格外激动，长长的帽翅颤动两下。
“不就是个小白脸吗，要不是清河公主喜欢，早不知道死哪去了，如今与我等同殿为臣，老夫可不敢与这样的人同道。”
“王相不会是羡慕别人生得俊美，也想做那乘龙快婿吧？”走在他旁边的大臣语调故意拉得又高又长，笑中满是鄙夷。
元瑶知道他们在说谁，长得俊美，年纪极轻就做了大官的可不就是杨寻。
“呸，本相才不稀罕，你说杨大人到底是命太好还是不好，怎么那么多公主接二连三看上他，”终于看似有人替杨寻说了句公道话，转而又成了嘲笑，“不过这样的福气常人可消受不起。”
几个大臣走远，元瑶丢了魂似的从水缸后走出，莫名的，她心里很不舒服。
入幕之宾、以色侍人之类的字眼她无论如何也没法安到杨寻身上，而他的同僚堂而皇之地笑话他、讽刺他，无所顾忌毫不避讳。
一想到那样光风霁月的人在朝堂上是受人排挤个异类，这一刻对杨寻的同情压倒了恐惧，她能感同身受。
就像小时候，很多人说她母亲是个妓子，无论她多么努力都融入不了别人正常的生活。
这时，有人在身后叫她的名字，她脚下停滞。
“元瑶。”本应平和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焦切。
一转身，长身玉立、芝兰玉树的公子清俊无双。
朱红鲜艳的官服看着竟有几分清冷，像极了它的主人，下摆随着他的脚步掀起一点，收回时干净利落。
像是从画中走出来。
当杨寻越走越近，元瑶脑子瞬间清醒，她下意识退了两步。
杨寻是清河公主的驸马，她也曾打听过沈清依在京城的作风，沈清依瞧不起地位不如沈家的“低贱之辈”，却万不敢得罪真正的贵人。
她和皇族都相处得不错，也许，和这位驸马爷关系也很好。
她真怕杨寻把她和沈依的事捅出来，即使是沈清依设的局，从别的人嘴里告诉萧旻，谁知道他们会怎样颠倒黑白。
“元瑶。”
看到她慌乱退缩的脚步，杨寻因为着急而绷着的面颊变阴沉。
自然，元瑶没有察觉到这两个字是杨寻颤抖着说出。
狭长的宫道难得冷清，头顶是被宫墙裁剪得狭长的天空，她精致的下颌微抬，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
“杨寻。”
杨寻居高临下，看到她不断发颤的睫毛心头一软，
“原来你还记得我，昨天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
“你都告诉萧旻了？”元瑶干巴巴地问。
“是。”
杨寻回答得干净利落，元瑶却耐人寻味笑了一下，她盯着杨寻的眼睛，
“杨大人谦谦君子，原来也会撒谎啊。”
杨寻眼眸微动。
元瑶静静看着他，上前一步，把他们之间最后一点安全的距离消除，踮起脚尖凑到杨寻耳边，“杨大人根本什么都没说，为什么要骗我呢？”
杨寻心里咯噔一下，温热的气息从他脸颊扫过，好像蝶翅轻飘飘扫过，他心里“咯噔”一下。
元瑶拧着眉头，“杨大人，你脸怎么红了啊。”她举着团扇遮住嘴巴，眼睛瞪得很大，震惊万分。
她明知道他是气得脸红，却还一个劲往他底线上踩，“杨大人，你都娶了公主了，怎么还喜欢我啊，朝堂上那么多要紧事，为什么偏盯着我不放？”
她声音甜得发腻，丝毫不知收敛。
杨寻捏紧了拳头，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从未认识元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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