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肆对着那颗珠子用了个清洁诀,木藤捡起珠子,“这次不要再吞下去了。”
女孩没有从剧烈的疼痛中回过神,只看着那颗珠子。
岁肆也不指望她能听懂,思索了片刻后,将珠子塞回了女孩的腰带里,这几乎是原先的位置,贴着她的肋骨。
石室内满是血腥,气味浓郁,久久不散。
“……手。”
女孩突兀开口。
她的声音很沙哑,像两片砂纸的摩擦声,音调也不伦不类,古怪非常,像是兽类笨拙、拙劣地模仿——但无论再怎么古怪,那个字也足以辨认。
岁肆惊讶了一瞬,“你会说话?"
女孩看着岁肆,又重复了一遍,“手。”
岁肆试图理解,“你的意思是,我的手?”
她随意看了一眼,她的双臂在那一阵风中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但在木灵根修士强大的自愈能力下也早已愈合地七七八八。
抬起眼,岁肆注意到女孩的视线始终垂着,顺着看去,才发现她看得一直是放着珠子的腰带位置。
所以——
女孩的意思是,用她的手,帮她把珠子拿出来。
岁肆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她只是在这一刻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很聪明。
她可以用唯一知道意思的词汇表达出自己的需求,也可以在无人教导的境地自己摸索出一些东西——可她却被困在这,见不到光,看不见未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也不会再有任何展翅翱翔的机会。
她停顿了良久,才在满室血腥气中,取出了那颗珠子。
离得不远不近,女孩缓慢地眨了两下眼。
岁肆能看出来,这颗珠子对女孩来说很重要,犹豫几许,她将这颗珠子放在了女孩手上。
那只瘦小的手一瞬间便收紧了。
虽颤抖着,疼痛着,甚至指节无法大幅度动作,却牵动着,试图握紧这颗珠子——像得到了什么来之不易的珍宝。
……
“事已至此,要快些将剑魄取出来。”
道台之上,一道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慈悲温和,像是最普通不过的老者。
既长云顿了顿,开口道,“这很难。”
一日前,见川尊者从中州回来,得知那道绵延数万里的仙川虚影是一个秘境——还未开放的秘境。
如今的神渊,天梯已断,仙道已毁,成仙早成空想。
可那道仙川虚影中,却蕴含着极为浓厚的仙道气息。即使距离上一次有人成仙已过了万年之久,可这些活到了现在的老家伙们却没有一个会记错这道气息。
“……仙剑。”老者缓缓眯起眼,“以及一个,转世成人的剑魄。”
她笑了一声,眼里的精气透过了苍老的皮囊,闪着寒光,“长云,你不觉得,这件事很古怪吗?”
剑魄转世为人虽从未出现过,却始终称不上古怪,器灵转生成人的记载繁多,剑灵怎么说也算是器灵中的一种。
既长云说,“晚辈愚钝,不知师祖指的是……?”
“上古遗训,剑灵,不可脱胎成人。”
这道声音幽幽缓缓地响起,落在既长云耳里,却如平地炸开的惊雷。
洪荒留下来的……遗训。
她直觉感到危险,后背寒毛倒竖——因为天之阁地底,正绑着一个活生生的剑灵转世。
它是如何,违抗上古遗训,转世成人的?
……
意识沉沉浮浮,如同海浪一阵阵拍打。
她睁开眼,看见了白茫茫的雾气。
“只过了半个时辰。”
在寒冷刺骨的雾气间,女孩缓慢地眨了眨眼,听见这道声音又缓又凉的响起,如冬末的冰寒料峭,带着些微被打搅的不耐。
她呛咳了几声,因为怕牵扯到胸膛而压着,发觉没有如何痛楚后才咳出了声,脸色苍白,藏在枯法下的眼睛即使此时也微微抬着,观察着让她警惕的女人。
咳了半天后,女孩捂住腹部,将再一次吞下去的七霜珠吐了出来。
陌霜半晌无言,只垂着过于凉薄的目,操纵着雾气卷走脏污。
女孩半靠在寒玉台上,头发盖住了大半帐脸,藏在头发下的眼睛一刻不落地注视着陌霜的神情。
“无事别来这。”
她听见女人说。
她的视线还没有穿过雾气看见女人的神情,后背就被身后的寒玉台冻了一下,单薄的衣服抵挡不住寒冷,她哆嗦了一下后立刻往前挪了一步,在寒冷中发抖的同时还不忘记抬起头辨认着陌霜说话的音节。
这是一种本能,即使懵懵懂懂,像野兽一样的直觉也会让她抓住任何一点能增加活命几率的机会——这样的本能近乎尖锐,让她在完全听不懂人言时就敏锐地注意到语言在人类社会的重要性。
陌霜看了她一眼,即使被她的突兀到来打搅得有些许不耐,停顿半秒,却还是决定教她言语。
她垂下视线,微微思考一会,才用没什么起伏的声线说,“记住,我教你的第一个词是——‘我’。”
修长的指尖停留在她的额上,女孩反应不过来时被寒冷的手指冻得一激灵,愣愣地抬头看她。
面前的人只落下视线,比身后的雾气还要遥远淡漠。
陌霜未动,重复道,“我。”
女孩张了张唇,只发出一个模糊的声音,连调子都构不成,沙哑残破。
陌霜抬起手指,复又抵着她的眉心,指尖的冰冷冻着她的额头,“你自己——就是‘我’。”
再一瞬,女人冰冷的指骨下移,隔着衣物指了指她的心脏,随后,又平缓地指向自己,声音缓且凉,“你,我。”
“五……哦。”
女孩终于开口,神情认真,发音却十分不和谐,因为几乎没有说过话,声音沙哑得可怕。
陌霜摇了摇头,不近人情道,“继续念。”
“…唔……我?”
女孩看着她的神情,试探地又念了一声。
对了。
陌霜于是收回手,像拂去了一片雪,只剩下冰冷的感受在皮肤上残存,继续教下一个字,“我是。”
如果女孩有清晰的了解,就会知道她并不是一个足够好的老师。但女孩并不清楚这样的教导速度是过快的,认真辨认着音节,想要跟上,“我……我十……”
“不是十。”陌霜道,“是。”
这样的教导方式放在其她人身上估计都是无法行通,女孩观察了一会,模仿她的口型,“……是?”
像所有孩童在喊出“妈妈”两字后第一次学会了语言,她也在念出了第一个完整的字后飞速进步着,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在这个空茫茫的地方寻存到自己的重量,然后,便有了连在人世间的线。这条线是——“我”。
陌霜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两秒。
“我是”后面接的一般都是名字,她却没有名字。
她如同漂泊着的雾气一样,无来处,也没有归途。
女人的视线却落在寒玉台后方,那里的石壁上写着一种名叫“凤凰”的兽,壁画上描绘了它经历数百次的涅槃重生后登上了十二重天,与仙并列的场面。
许久,陌霜垂着无波无澜的目,修长的指骨下移,抵在她的眉心,没用半分力,却又似乎结满霜冰,重如千斤。
“凤七。”陌霜说,“你的名字是凤七。”
“我是……分”,女孩愣愣开口,“……”
凤七这两个字对于女孩而言却太过难念,她张着唇半天,却只发出些不伦不类的气声。
陌霜道,“凤七。”
“分……分七。”
她似乎念不来向下的语调,之前的“是”也念得艰难。
“凤。”
陌霜的声线如同在冰里浸泡过,即使放缓了也依旧显得不近人情,“凤凰的凤。”
“风……。”
接近了一些。
陌霜垂下目,说,“不是风,是凤。”
女孩无端的透过雾气,看清楚了她的神情,她半垂着眼,冰冷凉薄的感受却被雾气笼着淡了些,反而有几分似真似幻的模糊温和。
原先要念出的东西也卡壳了一瞬,女孩藏在乱七八糟头发下的眼睛缓慢地眨动了一下,似乎是被头发丝戳得有些痒,她抬手拨开了,露出了黑白分明的瞳孔。
女孩缓缓念道,“……风。”
“错了。”
陌霜脸上没有神情,叫人无法透过波澜不惊的眼神看出她的想法。
女孩顿了顿,又卡壳一瞬,才抬着眼睛,念出这个字,“——凤。”
“很好。”
陌霜说,“你的名字是凤七。”
“我是……分、凤七。”
女孩完整地念出了这一句话,她总是死气沉沉的眼睛终于显露出孩童的喜悦,像是得到什么奖赏——即使并没有,她自己又重复了一遍,“我是凤七。”
这一遍又比上一遍要标准许多。
名字对于一个人而言,几乎是存在于人群这个联系中的锚点,简单、清晰,是一个人存在过的佐证。
她只是念着,不完全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因为这个名字而开心。
“是的……”陌霜停顿半秒,说,“你是凤七。”
凤凰的凤,七霜珠的七。
雾散去了一些,陌霜寒冷的指节握住了女孩的手腕,力道很轻,也像雾一样随时消散。
突然的凉意叫女孩不适应地缩了一下。
她冰凉的手带着她,在虚空中写下了“我”字。一笔一划,一划一顿。
女孩手筋被挑断了彻底,这样被带着在空中写字也指节颤抖,微微蜷缩,这里感受不到痛苦,因此她没有抗拒。
写字不同于说话,陌霜并不指望她能很快学会,只用极慢的速度带着她一遍一遍写。
“我。”冰冷的指尖带着她,寒凉的声音也再次响起,告诉她,写得是——“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