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辘辘而转,碾过初融的残雪,车棚上挂着的灯笼随之摇曳,缓缓穿过寂静夜色。
沈灼华端坐在书案前,低头仔细看着书册,桃夭掀开窗去看行至何处,那凛冽的寒风趁隙而入,书页受风撩拨,哗哗作响。
桃夭被吹迷了眼,赶忙关上窗。
“姑娘没受冷吧?”
沈灼华放下书册,笑道:“哪有这么娇气。”
桃夭端详着一旁的沈灼华,隔了许久,才心事重重道:“听人来报,安姑姑已回到府上了。”
沈灼华偏过头看她,却没搭话。
桃夭犹豫了片刻,才有气无力地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安桐是沈净远遣来教导沈灼华的女师,出生于没落氏族,能诗善文又举止娴静,最是注重礼数。
沈灼华敛眸,与桃夭一般无二的叹气:“顺其自然吧。”
安桐做事一丝不苟,对待沈灼华极为严苛。从言谈举止到衣食住行,恨不得通通按照她的要求来。
而沈灼华,骨子里恰恰是个不服人的,礼数不缺,但安桐日日拘着她,颇让她头疼。
马车在正门外停下时,已过宵禁。
桃夭扶着沈灼华下马车,周遭一众侍从都静静候着。
还未来得及站定,沈灼华抬头便望见了安桐。
冷月高悬,安桐立于府门前,身上的雪青锦缎夹袄在刺骨寒风中略显单薄,却丝毫没有退让之意,双手交叠于身前,身姿挺拔。
沈灼华一见她,心沉了几分。
安桐语速徐缓:“姑娘很不该这个时辰才归家。”
沈灼华规矩行了一礼,“灼华知错。”
安桐严厉的目光转而看向桃夭,一板一眼怪道:“姑娘忘记了时辰,你也忘了吗?”
“今夜人多事杂,你未能及时劝阻,若真有个好歹,你可担得起责?”安桐死死盯住桃夭的脸,“若今日不罚,日后莫不是要无视这礼仪体统!”
安桐瞥了眼身后的女使,吩咐道:“带桃夭下去,念其为管事女使,责打十五下戒尺。”
这几个女使是安桐身边的人,府中女眷都敬安桐,她们自然无有不一的。
沈灼华去拦,却被安桐提醒道:“姑娘,此等小事,不必让丞相大人知晓。”
安桐在京都素有贤名,沈净远正是看重这一点,所以对于教导之事,从不插手。
因着这个缘由,安桐才有权这么做。
桃夭看了眼安桐沉重的脸色,赶忙应声:“姑姑教训得对,奴婢这就去领罚。”
言毕,头也不回去领罚。
“谢姑姑教诲。”沈灼华隐隐带着怒气,没多费口舌,自回了檀园。
安桐这会儿没再指责她步子过快,一同随她去。
沈灼华冷着脸,一路上的女使们都看出三姑娘心情不佳,纷纷侧身避让。
“姑娘当心摔着!”门外守着的女使,又是安桐身边的人。
沈灼华脚步微顿,随即直接跨过门槛。
那女使讪讪盯着她的背影,终究是没在出声。
屋内炭火烧得正好,沈灼华坐下来时,指尖微微发麻,是忽冷忽热的缘故。
灯火通明,照得沈灼华愈发焦躁。
安桐支使人来给沈灼华上了一杯热茶,道:“天寒,姑娘喝茶暖暖身子。”
“咚。”
是茶盏磕在桌案上的声音。
下一瞬,便是安桐冷然地说道:“执杯若捧珠,置之如置平,姑娘应上心些。”
“姑姑,”沈灼华的耐性彻底耗尽:“我想父亲是派您来指点一二的,不是来给我做祖宗的。”
当着府中众人的面,责罚她的贴身女使,可不就是明晃晃打她的脸?
沈灼华先前在外留着情面,如今回到自己的地方,也管不上那些个人情世故。
她脸上并未露出多余的表情,道:“姑姑也应当注意分寸。”
“姑娘金尊玉贵,若因此烦心得不偿失。”安桐目光稍有闪烁,而后看向沈灼华:“姑娘若有何不满,可去像丞相大人禀明,我绝无怨言。”
沈灼华深深看了眼安桐,收紧五指,拂袖进了寝阁。
桃夭回到檀园时,上下一片寂静,唯有沈灼华的寝阁还灯火通明。
沈灼华望着门口的桃夭,迎上去,把人拉到一旁榻上坐着。
望着红肿的手心,沈灼华眉间微蹙,柔声问:“上药了吗?”
桃夭咬了咬唇:“我没事,那掌刑的女使们都机灵着呢,哪里会真的下死手?”
“那也不成。”
沈灼华拿起放在一旁案几上的药罐,就开始细心为桃夭上了药。
“今日这桩事,是我不好,让你受了委屈。”
沈灼华将桃夭稍稍凌乱的鬓发拢至耳后,正色道:“我定为你讨回公道。”
天色微明,零零星星的雨珠落在雕花窗棂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灼华安静坐在书案前,低头执笔,在抄写着佛经。
有个女使推门而入,风一齐进来,案上纸张微微泛起涟漪,边角轻抬。
有几张已抄好的佛经被不慎吹落,还沾到了砚台中的黑墨。字里行间舒朗有韵,只是墨晕氤氲,着实可惜。
一旁的桃夭蹲在地上帮着将散落的纸张捡起。
女使才匆匆行了礼,毕恭毕敬道 :“姑娘,家中来了客,主君唤您去见。”
细雨如丝,女使高举着一把油纸伞,随着沈灼华一同去往正厅。
高悬的匾额,字迹如铁画银钩,是沈净远亲自题的。
甫一进去,沈灼华便觉得气氛不大对,但依旧压下心中的疑虑,对着上首的父亲盈盈一拜。
“女儿给父亲请安。”
沈净远微微颔首,将目光看向一边,道:“明大人至家中做客,你该来见一见。”
沈灼华跟着转过身,又鞠躬行礼:“见过公子。”
“三姑娘不必多礼。”明霁起身,垂眼回礼道。
沈灼华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嘴边挂着哂笑,心中暗想,这人又想作甚。
非亲非故,突然上门拜访沈净远,怕是宫中那位新帝的吩咐。
明霁说到底是外男,沈灼华只默默坐在一旁,听着二人谈论政务。
原是为着御史台呈上来的一封奏折。
这封折子上,毫不留情地言及京中诸王公侯爵风气不正,贪赃枉法,中饱私囊之事,大理寺外鸣冤的百姓日日都有。
沈净远深深叹了口气,道:“政务民事全然不顾,将大齐律令形同虚设,是该好好整顿。”
“明大人方才所说,我门下的一个客卿牵连其中,不必给老夫留情面。”
明霁垂首应下,躬身道:“丞相大人乃国之栋梁,陛下此举绝无疑心之意。”
“陛下厚爱。”沈净远打量着明霁,忽而道:“明大人深得陛下信赖,前程无量啊!”
明霁没避讳,徐徐道:“为君做事,自当尽心竭力。”
话道最后,明霁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行礼告退,走时还看了沈灼华一眼。
厅内没了外人,沈净远才又开口:“昨日你实在是不该顶撞安娘子。”
昨日府门外的消息如实传回他这个主君的耳朵,今日晨间,安桐又特意来禀。
沈灼华抬眼看向沈净远:“女儿自认礼数周全。”
“京中多少女郎都是安娘子一手教养出来的,你虽为少主,也不可如此自傲。”
沈净远语气严厉,眼中是不满。
沈灼华深吸一口气,本不想再言,却终究没忍住。
她道:“安姑姑不宜教导女儿,父亲不若遣她去教导另外两个妹妹。”
“逆女!”
沈净远瞬间便被她激怒,一挥袖就桌案上的茶盏扫在地上,“哐当”一声,瓷片四溅,茶香与怒气一同扑到沈灼华面前。
沈灼华一声不吭,喉头发涩。
沈净远下令赶走众人,起身盯着沈灼华。
“难不成你要做哑巴?”沈净远脸色差得叫人害怕。
“父亲要女儿说什么?”
沈灼华神情依旧如常,只是眼尾微微发红。
她骨子里的不甘心,落在沈净远眼中就只是碍事的棱角,迫切希望她被拿捏着磨平,成为那个乖巧听话的继任者。
予她权力与尊位,教她谋略与策划,最后却想将她紧紧攥在手中。
她究竟是女儿,还是一颗可用的棋子?
“父亲若想女儿认错,女儿无话可说。”沈灼华执拗地看着怒气冲天的沈净远,不肯低头。
没她父亲的授意,安桐如何敢如此行事,无非就是寻个由头,因着宫中一事,给她立规矩罢了。
沈净远声音冰冷:“你如今是硬气了,没有我这个父亲的准许,你能如何?”
沈灼华不甘示弱,眼睛通红。
“陛下的令,父亲也能驳吗?”
沈净远冷冷睨着她。
宫变之时,我便应下新帝的旨意,与明霁许了婚约。”沈灼华冷笑着:“父亲应当不知晓吧?”
干脆有力的言语,掷地有声地问话。
雨落恰似玉珠倾洒之声,噼里啪啦落在庭院中,衬得里头更加沉重。
沈净远眼里闪过一丝轻蔑,“儿女婚事得听从父母之命,就算是陛下,也没有强娶的道理!”
“父亲怎知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沈灼华恨恨道:“新帝不敢得罪您,那先帝呢?先帝的旨意您也要违背吗?”
先帝因着太皇太后,赐给她的无字圣旨,足矣。
沈净远一滞。
身子不由得微微颤抖,扬起的衣袖带着风,“啪”的一声脆响,手便重重落在沈灼华的脸上。
沈灼华的头被打得偏向一侧,白皙的脸颊上,瞬间便浮起一个清晰的红手印,刺眼得很。
“来人!”沈净远怒目圆睁,大发雷霆,陈叔在此刻进来了。
“让这个逆女去祠堂罚跪,静思己过!”
陈叔劝道:“如今时节正冷,姑娘体弱……”
“若不重重罚她,她怕是不知天高地厚!”
沈灼华发髻松散,却依旧沉着回应:“女儿甘愿受罚。”
语毕,沈净远只瞧了一眼沈灼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沈灼华坚毅的神情和记忆中的面庞重叠起来。
果真是叶端宜的女儿,同她的性情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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