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轨蝴蝶》
文/笺从舟
2024/11/19
江屿市近郊三十层高的迅播大厦，夜晚十点依旧灯火通明，每一层的独立单间都传出主播撕扯喉咙喊“321上链接”的声音。
“讲解一下26号——短款羽绒服是吗？稍等一下哦。”
与其他单间办公室狂野的画风不同，十四层最东头的房间里，一道甜润轻盈的声音像是一缕风轻轻拂过人的耳膜。
场控提醒她还有一分钟就十点，可以下播了，祝今窈点点头，讲解完26号商品，卡着秒下播。
关掉直播间，助播小张搓了把脸，瘫在座椅里深深地缓了一口气，嘟噜着眼，看一旁依旧神采奕然的女孩换衣服。
目光缓缓掠过她窄瘦白净的脸，涓涓清溪般的眉宇，卷翘睫毛挺翘鼻尖，花瓣状嘴唇……即使眼皮疲累地抬不起，还是忍不住一直看。
“你们公司真的浪费人才！”看着看着，小张忍不住忿忿，低声嘀咕，“竟然让你来直播。”
就这张脸，把人关到横店拍戏，捧红当公司的摇钱树不是更有价值。
搞不懂她经纪人怎么想的。
祝今窈把外套拉链拉到顶，拎起围巾，挑挑细眉：“挺好的，直播比拍戏挣钱。”
她从大三签进御海娱乐，拍网剧出道至今将近四年，主演的戏不温不火，闲暇时间拍的短视频热度倒是意外不错，平台上有近百万粉丝。
公司怎么可能放弃这种赚快钱的机会。
“……”小张无语地抿起嘴。
“今窈，你们公司怎么样，可以进吗？”场控关上电脑，听到她们的对话，打探，“我妹最近收到了御海的面试邀请，她在犹豫要不要去。”
整理围巾的手停顿，祝今窈幽幽地抬头：“别进，千万别进。让妹妹考虑下别的公司吧。”
场控头疼：“那哪家公司比较好？真的怕踩坑，我们这种普通家庭，可没有试错的机会。”
梦想进娱乐圈跨越阶级改变命运，然而现实更多的是，掉进坑里出不来了。
“星舟啊。”小张接话，“人家是大公司，应该不会压迫剥削艺人。”
星舟影业，商璟集团旗下的电影公司，也是覆盖全产业链、有发行能力，现如今A股市值最高的大型影视公司。毋庸置疑的娱乐界巨头。
场控惊悚地倒吸口气：“我天，你敢说我都不敢想，星舟那是想进就能进的吗？”
小张：“……确实。”
场控叹息，忽然想起什么，亮起眼睛：“不过听说星舟老板特别帅！我有个朋友在星舟上班，她说的。”
“真的假的？能坐到那位置，应该不年轻了吧。”小张好奇。
场控故作高深地摇摇头，伸出食指来摆摆：“不懂了吧，人家是商璟二公子，小小星舟算什么，据说从江大毕业后直接空降。”
小张不禁酸涩：“……跟这些有钱人拼了！”
听到“江大”两个字，祝今窈掀掀眼皮，停顿一秒后继续用小程序打车。
“其他公司我也不了解。”她扯回上个话题，提醒，“反正不管签哪家公司，合同一定要提前找律师看一下，小心遇到霸王条款。”
场控若有所思地点头，踌躇地问：“那我之后要是还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你吗？”
原先的场控请假了，她是临时被品牌方派来协作直播的，今天和祝今窈是第一次见面。
“当然可以。你问张张要我微信就可以。”下星期她就进组了，今天是这个月公司给她安排的最后一场直播。祝今窈摁灭屏幕，朝她笑笑，眼睛渐渐弯成弦月形：“我走啦，拜拜，你们也早点回家，太晚不安全。”
“拜拜。”
道别声中，门轻轻关闭，那道仿佛带着香气的倩影消失后，小张朝场控扬眉：“我就说她人很好吧，特别热心肠。”
场控从她笑容中回过神，深以为然：“她面相看起来就很温柔。”
-
这两天江屿市刚经过寒潮的洗礼，刮来的风都像带着尖冷的刺。
半小时后，网约车到达小区九镜水岸。祝今窈走进电梯，拨正被寒风吹乱的碎发，细白的手指轻戳手机，打开短视频。
视线在互动消息界面停留，顺手挑选几条有意思的评论回复。
倏忽间电梯停下来，祝今窈把手机塞包里。
门缓缓打开，她抬眼，先是从缝隙中看到西服面料，然后是一张干瘪通红的脸。
祝今窈顿在原地：“秦总？”
她说别签御海不是开玩笑的。
眼前这男人正是御海娱乐联合创始人，她的老板之一，凭借着无往不利的身份强迫过公司不少女艺人跟他搞暧昧。
前段时间在公司骚扰她不成，这次竟然直接在家门口蹲她。
秦勉显然已经等待多时，看见是她立刻伸胳膊挡住电梯门，脚步踉跄地逼近。
祝今窈眼皮一跳，手疾眼快地侧身从空隙溜走，窜出电梯。
秦勉慢腾腾转身，脸上挤出抹笑：“小祝啊，我手头上有个项目特别适合你，这不一有信儿我就来找你了，咱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祝今窈见惯司空地敷衍：“好啊——但是您看今天有点太晚了，要不我帮您叫辆车，咱们明天在公司聊？”
秦勉眯眯眼睛：“也行，但这都到家门口了，不请我进去坐坐？”
“今天太晚了，改天再请您来家里玩。”祝今窈没什么策略，就是一直拖。
秦勉微笑：“那我讨杯茶水喝总可以吧？”
祝今窈：“我家没有茶叶。”
“水也可以。”秦勉堆积在颧骨上的肉油亮发光，“总不能连水也没有。”
“……”
秦勉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小祝，我这些年对你不薄吧，不至于连口水也不给我。”
他的不轨心思昭然若揭，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祝今窈表情一滞。
人都堵到家门口了，没法再躲。进退两难间，她心里涌上一股闷倦燥意，产生种破罐破摔同他撕破脸的冲动。
这完全算是跟踪骚扰，没必要再忍让。
祝今窈深深吸一口气，手伸进包里，打算掏出手机报警：“秦总，楼下就有便利店，你也不至于连瓶水都买不——”
这时，哐当一声响，楼道中户那扇深色的乌木棕大门敞开了。
祝今窈话音顿住，下意识扭头循声望去。
视野中缓缓出现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年轻男人，大片阴影随着门的开启盖在地上。
男人很高，右手握着门把，左臂上搭着一件黑色大衣外套，一只射出银光的腕表若隐若现。
看到昏暗楼道里的情形，他目光一顿，脸上没什么情绪。薄薄的眼皮略微压住漆黑瞳孔，眉骨鼻梁高挺，骨骼轮廓硬朗锋利。
黯淡灯光在他眼睑处落下扇形阴翳，显得他的眼神越发冷淡深晦。
无形的压迫感倾轧而来。
空气静滞两秒。
“……你在家怎么不说一声呀？”
诡异安静的氛围中，祝今窈伸进包里的手“唰”地一下抽了出来，率先开口。
语气不是责怪，反而是撒娇式的抱怨。
因此尾音轻而上翘，像是一片羽毛在空中荡荡悠悠，但就是落不到地上。
与公司的合约还有六年才到期，有更好的选择她不会选择撕破脸，这对她没好处。
秦勉似乎没想到她和男人同居，错愕地愣在原地。
男人神情淡漠，没说话，睇她一眼，随后掀起眼皮看向站在电梯旁的秦勉。
祝今窈见他不搭腔有点心慌，用眼神暗示他一下，接着往下演：“也不下去接我！”
“这不是正准备去接你。”男人没什么表情，嗓音低沉清冷。
祝今窈对他的临场反应很满意，微微一笑，做戏做全套地往他家走。男人看着她，撑门的手垂落，往后侧方撤了一步。
进了门她才像是想起什么，又扭头看秦勉，热情地招呼：“秦总，您不是要来我家坐坐吗？进来呀。”
秦勉迟滞的眼神在男人身上飘忽了下，酒意消散几分：“不了，小祝，太晚了改天我们再聊。”他眯眼笑了笑，“来日方长嘛。”
这话阴恻恻里透露着势在必得，祝今窈面色不改：“那您慢走，我就不送了。”
话落，一阵冷飕飕的风掠过秦勉的脸，哐当一声，门被紧紧关闭。
“……”
静滞半分钟后，门外传来夹杂痰鸣音的咳嗽声。
祝今窈垂在腿边的手指一抖，不明白秦勉怎么还不走。
还记得当时公司统计住址，她只填到楼层，所以他应该不知道她具体住哪户。
应该不会怀疑才对。
男人敛下眼眸看她一眼：“进来等会儿吧。”
祝今窈一愣，跟他道谢后缓缓松了口气：“好险，差一点我就报警了。”
“你要出门吗？”
“嗯，去楼下买个药。”男人走到客厅，把外套搭在沙发上，俯身捞起遥控器，调亮客厅灯光。
“什么药？说不定我们家有呢。”祝今窈顺着他高而挺拔的身影瞥见视线尽头有面巍峨优雅的书墙，唇瓣微张，不自觉被吸引。
男人偏头，视线落在她脸上，顿了顿才说：“止痛药。”
祝今窈回神，出于邻里互相帮助的心理，关切地问：“你哪里痛？布洛芬可以吗？我家有布洛芬。”
“偏头痛。”男人声音很淡，“不用管，我明天买也一样。”
已经将近十一点了，这个时间出去买药，一定是特别难受。
祝今窈还是想回家给他拿药，转身往猫眼里看看，楼道的灯是亮的，秦勉还没走，不由得微吸一口气。
他是打算今晚住外面吗？
这时，男人手机响了，他低头看一眼备注：“我接个电话，你在客厅坐一会吧。”
知道他是好意，祝今窈很识时务地点头：“谢谢。”
“参考图我看了，结构还不错，实地勘景这项……”男人转身进了书房，低沉的声音逐渐模糊。
夜色浓重，劲峭阴风漫天蔽野地涌来，又被厚重的玻璃窗抵挡在外。
祝今窈无所事事，自发地参观起他家来。抬脚往里走了几步，客厅书墙像幅宏伟画卷般缓缓在眼前展现，她顿时眼睛放光。
没人能拒绝这么一面书墙。
书墙设计巧妙，除了整齐地堆满各种小众文学和周刊杂志，空隙里还摆放着葱蓊绿植和紫檀木摆件。她后知后觉地吸了下鼻子，闻到一抹淡薄的木质香气。
感兴趣地逛了会，发现有本书被随意地扔在单独的层板上，磨砂质感的纯黑书皮封面上印有“落羽”两个烫金大字。
她随手拿起来。
漫不经心地翻开封皮，一团行云流水的艺术签名猝然映入眼帘。金色笔痕中闪映细碎星点，笔锋风骨峭峻，张扬有力。
脑袋宕机两秒，祝今窈瞳孔骤然收缩，僵立在原地。
陈年旧事像开了闸的洪水，来势汹汹，她猛然想起六年前来江屿市校考时遇到的那个男生。
风流跌宕，任情恣肆。
那会儿着急去考试，忘记问他的名字，好在他大学的IC校园卡不经意遗落在她这里。
来江屿上大学后，她也曾去他的大学的卡务中心查询过这张卡的主人，然后发现卡里的个人信息已经被消除。工作人员告诉她，卡的主人可能毕业或者挂失补办了新卡。
总之查不到任何有用信息。
但卡面上留有一个签名，和她现在手里这本书扉页上的签名一模一样，完美重合。
奇妙难言的酥麻感爬上背脊，足足盯了两分钟之久，祝今窈才回过神，缓缓看向印在书名旁的作者署名——
靳崇。
没错，他是姓靳。
胸腔擂鼓般砰砰作响，嗓子阵阵发涩，似乎有根绳索绕着脖子越缠越紧。
曾经因为这个笔画缭乱到认不出的签名，她遗憾了好多年。
而现在，答案就摆在面前。
-
接完电话出来，靳崇就看到女孩瘦白的脸缩进围巾里，只露出双乌黑清湛的眼瞳，双手虔诚地捧着他的书，好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
大概是觉得有点新鲜，他靠墙安静地看了她会儿，才说：“人走了，你回家吧。”
清淡低缓的声音划过耳畔，祝今窈如醉方醒。路过他时，注意到他戴了一副眼镜，周身添了几分矜贵温润的气质。
她立刻浮夸地哇了声，语气稍显刻意：“你戴这个眼镜很好看哎。”
下一秒，她将那本书合拢举在身前，话锋轻俏地一转：“哥，这个书能不能借我看几天？”
后面的话一出，前面夸奖的话就显得不太真诚。
靳崇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梢。
但见她明晃晃的乌眸中闪烁着分外诚恳的光焰，他稍稍一顿，颔首：“送你了。”
回家后，祝今窈径直奔向卧室，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珍藏多年的校园卡。
卡的正面印有“江屿大学”四个大字及校徽，反面“姓名、专业、学院”那几栏具体信息，被一团黑色水笔签名严实地遮住，窥不见其貌。
将两个神似的签名摆在一起。
用手机拍了张照片，给远在米兰参加时装周的好友林夏妤发过去。
这个时间林夏妤刚吃完午饭，看到祝今窈的消息秒回。
夏天夏天：【说吧，练了多少遍，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祝今窈气愤地敲击屏幕：【麻烦你看清楚，这是真的！！】
好奇心驱使下，林夏妤一通电话打来：“什么意思，你遇见他了？”
“这倒是没有。”
“啧，别卖关子了，快说！”
在林夏妤催促声中，祝今窈简略讲了遍故事起因经过。
林夏妤旁观者清，狐疑道：“你确定这是他？靠不靠谱，别搞错了，万一那是人作者给他签的名呢，而且靳这个姓又不是什么少见的姓氏。”
这是祝今窈从没想到的角度。她一顿，心里一阵紧绷：“不会吧……”
嚅喏着，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卡面。
许是年岁久远，那团签名变得不太牢固，被她指肚蹭掉一点边角。
似是没想到这签名能擦掉，祝今窈微微一愣，而后狠了狠心，把遮掉信息栏姓名的那部分签名全部擦掉。
只见姓名那一栏，板正地印着两个楷体小字。
——靳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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