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庆娘,近来你身子可好?”
只见前方花红柳绿的女眷中央,站着一个慈和的老太太,在灿阳底下鞠满笑容,朝祖母微颤着伸出了手。
王氏连忙叠声答应,一把勾住文氏的手,“我好我好,儿孙孝顺,身子也还动得。”
两个老人都笑出了泪花,仿佛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年轻的自己,彼此紧紧拉住。
众人跟在身旁,王氏叹道,“你这一程看起来,气色已经好多了。”
文氏笑了,“还不是因为莳星孝顺,自她进门,我日日都高兴。”
莳星扶着祖母,祖孙俩碰了碰眼神,见莳星一身上下显得从容不迫,王氏的喜色就漫出了眼底。
“你可别惯着她,做对了当奖,做错了就罚,我把她交给你,就像交给自己一样放心。”
莳星珠眸闪烁,一面笑着支应,一面心想您后悔也来不及了。
文氏早就和长孙划定了底线,长孙私底下那些见不得人的谋划,文氏只是有选择地遮住了眼。
她暗自哂笑,侧向身后看顾,苏渺月刚好暗幽幽地抬头,冲她投来了一瞥。
莳星被呛得一凉,就像灌了口冰凉的湖水,本想和她好好说话的心思一下子就憋了回去。
她转回来,忍不住琢磨起苏渺月的神情,只觉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残酷。
苏渺月越走越觉胸闷,就像压了一块巨石,传到耳中的每一声欢笑,每一句贴心话,都变成砸在巨石上的锤子,将她的心挤压变形。
快要透不过气。
原本她也是喜欢妹妹的,可自从妹妹的光芒灼伤她后,她就患得患失,厌恶起了妹妹。
尤其在今日。
颜家老太太看妹妹的眼神,跟亲祖母一模一样,笑意是那么的由衷。
颜家小姑子们一水儿挤在她前后,亲热得似穿一条裤子。
自己呢?
苏渺月被心火烧得整个人干焦,忽然妹妹转过身冲着她笑,笑得那么假!
“姐姐,祖母叫你好几声了。”莳星的声调轻轻的,透着一丝疏离。
所有人都转过身,神色各异。
苏渺月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中,眉尾和眼角低垂,目光充满了抵触,又显得很茫然。
“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莳星悄悄提起了心。
王氏神色一顿,语调染上了沉重,“月儿。”
文氏关切不已,“庆娘,孩子怕是身子不适。”
郭氏露出急忧,“母亲,月儿不是成心的,她近来总是觉得胸闷,每次服了丸药才觉好些。”
祖母的眼色递过来,莳星就往前跨了一步,像懒牛挨了鞭子,硬着头皮撑起肩上的担,“姐姐,丸药带了吗?若是没带,就随我来。”
郭氏焦心道:“快随你妹妹去,歇好了再起来。”
莳星走过去扶起苏渺月,低低地说了声,“走吧。”
苏渺月看她一眼,顺从地随她离开了。
众人自去了后花园,莳星把她带到茗宣堂,安置在与茶室相连的小屋里,小奚找来常备的丸药,捧到了面前。
“这是祛风退寒的,这是缓解血脉淤塞的,这是——”
“就是它。”苏渺月一眼认出,“理气止痛的。”她捂着胸口,脸色发青,嘴唇苍白。
小奚飞快挑出那丸药,小丫头端来了温水,莳星接过去送到她唇边,脸上不乏担心。
苏渺月就着她的手,喝水吞了药,靠在榻上,胸口微微起伏。
莳星望着她刚要说话,苏渺月倏地挪开了视线。
两人便沉默着,无声胜似有声。
小奚和苏渺月的丫头采茗悄悄退了出去。
苏渺月渐渐缓过来,嘴唇翕张,像是用尽了周身力气,“你知道祖母这趟过来,是怎么想的吗?”
莳星抬起头,茫然地摇了摇。
苏渺月咬着唇瓣,“祖母想让你太婆婆帮忙,出面替我做媒。”
......?
莳星怔怔地,说不出话。
良久,她才困难地挤出一句,“祖母已经有人选了吗?”
苏渺月深吸一口气,“兴许有了吧,我不关心。”
“那你娘,她就没有阻止?”莳星恻隐道。
苏渺月唇边溢出苦笑,“我娘?她跟祖母一样,以为嫁人是唯一的出路。”
语气中的不屑是显而易见的。
幼时读书,夫子曾说过姐姐是诗书状元,若为男子必有一番作为,因此在莳星的分类里,她跟阿黛一样,都是有能耐的那一类。
“姐姐想怎么办?”她态度很坦然,没有一丝诧异。
若是苏渺月不愿再守世俗的规矩,她也不会反对,哪怕暗地里支持,也不是不行。
苏渺月用一种全新的目光,重新打量着她,“苏莳星——”尾调拉长。
没想到你还挺通透!
自尊心涌上来,对着妹妹她还是夸不出口,而是放淡了语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莳星转了转珠眸,咬唇不语。
“你忙去吧,我想躺一会儿。”苏渺月白她一眼,喊了声采茗。
屋门响动,采茗和小奚前后走进来,苏渺月略加示意,采茗就蹲下替她脱鞋,扶她躺下。
“那我先去了,姐姐有什么事,让采茗来园子里找我便是。”莳星也不想跟她斗鸡眼,带着小奚出了屋门。
谁想管她呢!莳星心里有点气。
回到热闹中,莳星心旷神怡。
带祖母走一回曲折的假山,看过气派的水池,只见老人家脸上红扑扑的,吸足了精神。
七只仙鹤乖乖卧在池畔的竹丛里,充当着桃源的背景。
莳星感到很满足。
王氏用手肘撞文氏的腰际,表情像小姑娘一样得意,“只要我家星儿琴声一响,那几只鹤儿就会献舞。”
文氏很给面子,纳罕道,“真的吗?”
王氏扬首,用力点头,“不骗你。”
文氏笑得一脸皱纹,“还是你养的好,到头来便宜了我。”
王氏就吃亏地瘪了瘪嘴,两个老太太纵声大笑。
“祖母,咱们去那里坐吧。”莳星指向三间小轩。
小轩敞开了所有隔扇门,廊下摆满鲜花,布置得很漂亮雅趣。
王氏眯起眼,对于当初选择颜家,终于感到了没有错付。
流水的点心饮子抬进来,小丫头们井然有序地做事,莳星忙里忙外,招呼娘家的人和二房三房的婶婶们。
小轩的门上满雕百花,小颜敏见了,就拉着姐姐们,玩起了数花名。
廊沿摆放的各色花卉,茉莉、杜若、蜀葵、珍珠兰,每一种都能从门上找到相应的雕花,小姑娘们咋咋呼呼,欢声笑语不断。
*
妹妹一走,苏渺月也不可能真睡着。
思绪纷乱,更觉得屋里静谧如坟。
索性支开采茗,自己出了门,特意拣了幽僻人少的小路,一路逛去散心。
前方松柏翳翳,似乎是侯府家祠,应该不会有人去。
苏渺月瞄准家祠的方向,神思不属地慢慢走近。
今日侯府宴请,应该不会有人来此——欧孟长也是那么想的。
他要去的地方离侯府只有两条街,比起从城门进来,还不如走地下的近路。
从地道入口出来没几步,欧孟长耳朵一动,踅身藏在了一棵葱郁的柏树背后。
苏渺月深一脚浅一脚,朝着地道口的方向走来,纡结的心绪渐渐往外疏散,她整个人放松下来,自言自语。
“我的命怎么那么苦?”
接着又长舒一口气,轻声,“怎么才能毁了你?”
夏清,你等着。
她泄出恨毒的表情,“我一定要让你,比我活得更痛苦。”
一双危险的灰绿眸子从树后看向她,这个女人是谁?嘴里不干不净,尽是害人的话。
欧孟长冷脸看着她发疯,走进家祠。
“你等死吧。”苏渺月推开家祠门。
那个秘密藏在最深的心底,是不能让自家祖宗知道的,可别家祖宗知道就无所谓了。
有趣的疯妇!欧孟长眉尾一挑,有些动念。
看她穿戴华丽,应是有身份的女眷,莫非是弟妹的什么人?
既是如此,还是不要招惹为好。
他走向侯府院墙,几步之后又停了下来。
欧孟长转身,一步一步,踩进家祠大门。
苏渺月站在颜氏牌位前,神态异常的舒和,“辛姨娘派来收买采青的丫鬟,是我送走的,论起比心眼,我怎会输给一个姨娘?”
说完,她松了一口气,露出不寒而栗的笑意,继续嗫嗫而语。
“那个孩子是夏清在应州别院的通房丫头所生,他竟然不知道自己有个孩子!哈哈哈哈,我又怎会让他知道?!”
“不管这次他抱来的是谁家孩子,我都会换成他的亲生骨肉,他心里只有辛姨娘那个贱人,根本不会关心孩子被人换了。”
“我暗示辛姨娘,这孩子死了比活着更有用,那贱人贪他的心,什么都肯做。”
“他最爱的女人杀死了他的儿子,只可惜我还没来及告诉他。”
“真是太遗憾了,他现在还不知道那是他亲儿子呢。”
“夏清对我,就跟我对他一样狠毒。”
苏渺月喘出一口急气,似乎心里的巨石被悄然抬起,她闭上眼,慢悠悠地享受这一刻的轻松。
忽然一声闷响。
后脑重重挨了一下,双膝向前软倒,苏渺月扑趴在地上,没再动弹。
欧孟长绕到她头前边,啧啧作声。
很寻常的一张脸,适合用来掩盖不寻常的阴谋诡计。
欧孟长笑了一下,“棋下得还不错,不过我能教你更好的。”
苏渺月觉得自己好像睡了一觉,睁眼醒来时,只见四周冷黑,风声森然。
她手脚并用,蹭爬起来,抬头四顾。
这里地形狭窄,头顶倒悬着怪石,前方有点点亮光透进。
她揪紧了心,手扶山墙慢慢往前,来到一个出口。
道路渐渐敞阔,她才发现自己适才身处假山腹中。
可她明明去了家祠造次,怎会莫名其妙转移了身法?
嘈嘈的人声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里头就有她熟悉的声音,苏渺月急忙整理头饰衣裙,清了清嗓子,收拾出妥当的表情,迎了上去。
颜家小姑子们左拥右呼着苏莳星,来到假山后的出口。
小奚一脸惊奇,“大姑娘怎么自己一个人进了假山,这里头七弯八绕,出口又隐秘,没人带路可不好认。”
莳星眼尖,看见苏渺月的鞋上沾了混着松针的泥垢。
假山里头怎会有松针泥土,泥土的颜色还跟家祠附近松柏林里的一模一样!
姐姐去家祠做什么?!
心里虽然纳闷至极,可她着实打量,见姐姐人是无碍的。
家祠底下有大规模的地道,可她也不信苏渺月能碰巧发现地道的入口。
只得按捺下疑惑,“姐姐来了,快去吃点点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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