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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城中万籁俱静,不闻落针声。

两人缓步行在石板路上,四处打量。街旁小贩摊子七零八落尚未收拾妥当,远处人家门户大开,家中尘土飞扬凌乱不堪。历经一年时间,空中血腥气浓浓不散,似盖拢在头顶。明明是正午,却感不到丝毫温热。有怨气凝结的风吹过,打在身上彻骨冰凉。

白欲栖边走边瞧,怨气在他眼中似有实物。它们拧成一股股黑线,齐齐向一个地方飘去。抬目眺望,那处是长街尽头。除怨需除源头,若怨气聚在一处必会生出邪物。他抚上覆水,指尖轻点剑鞘缓解它的震颤。

他与仰金亭对视一眼,待走近才发觉那是一处府邸,牌匾上雕刻的字被血污模糊,只隐约瞧出是位贵人的府邸。

仰金亭上下打量,似或有所察觉。

透过敞开的朱红大门足够窥见院落一角。

他推门而进,门板应声而倒,激起一阵沸腾尘土。他屏息拧眉,这才看清眼前情形。院中杂草纷扰,房屋破落,仍能瞧出辉煌时是何等的风光气派。步入正厅,厅中虽没尸体,血腥味却十分厚重。

“这里怨气极深。”白欲栖抚上木椅椅背,阖眸凝神。

万物有灵,瞬息间屋中发生的事已浮现脑中。他瞧见做男女主人模样打扮的两人死在一人手中。那身影看不清面孔,只知十分高大,不是他所熟识的。白欲栖思忖,那人极可能是妖族。

待他睁眸,见仰金亭一手推窗望着后院。

“我观屋中曾有妖物出没,”白欲栖揉捻两指上灰尘,又问仰金亭,“后院可有异样?”

“你瞧。”仰金亭拂开遮挡窗棂的木枝,侧身露出窗外景色。白欲栖上前,目光逡巡片刻,停在书房上。书房门窗紧闭,门上挂着一把铜锁。全城而来的成群怨气丝丝缕缕钻进窗户中不见了踪影。

看来这处便是集怨之地。

两人穿过厅堂朝后院走去。

仰金亭不曾佩剑,白欲栖引覆水出鞘,拔剑挥起一气呵成,剑回鞘时门恰好散成碎屑落在尘中。屋中异常阴冷,饶是有法袍蔽体,白欲栖仍皱起眉头。他眼中黑线结成蛛网,遍布房间各个角落。

夜已深沉,月隐云后,无有一丝光亮。仰金亭扯住他衣袖,迈进屋中行走,最终将目光落在窗边铜盆和桌上木盒。

白欲栖取出明珠,屋中霎时莹白一片。

不知府邸破败时是何时节,但盆中没有木炭痕迹,只有一团烧过纸的痕迹着实可疑。白欲栖从桌上取笔,轻轻拨弄。谁知出乎意料,灰烬下竟有片未经火苗舔舐的纸。他拿起看,纸上不是字而是印章。章上刻的是魔族文字,他并不大认得。

泛黄的纸已经摇摇欲碎,他将纸举起放在光下细看,仰金亭凑在他身旁,只消一眼忽而笑了。“上仙可知这是何意?”

白欲栖摇首,“不知。”

仰金亭接过纸片捏在手中,轻哼一声,“是日月星辰中的“辰”字。”

是仰裴辰?白欲栖没将心中所想说出口。

烧信人必定行事匆匆,且怕被看见,不然为何不将盆中痕迹清理干净,而是锁门离开。这其中有何变故,信上所言又为何?

仰金亭亦不再言,只是那片纸悄无声息消失在了掌中。

白欲栖来到桌前,上面摆放的赤色木盒不过两个拳头大小,外皮虽斑驳,仍似在血中浸泡过般鲜艳。锁头雕刻成虎头形,口中有凹槽。轻轻一拧便掉下来滚了几圈,掉落在地碎成两半。

怨气附着在盒上,白欲栖指尖冰凉,打开的瞬间只觉凉风迎面而来,待他定睛仔细瞧,盒中竟是只拇指大小的神像。神像并不陌生,与绿阳山山洞中那尊一模一样。只是这尊被怨气滋养的更加邪性,看来此事与妖族确逃不开干系。

仰金亭直接伸指将神像捏起,眉头越皱越深。

忽的,门外有响动。

白欲栖忽拽仰金亭旋身躲在木柱后,只听破裂声响,此前站过的地方深深没入一支羽箭。劲道之大让那把椅子碎成了木屑。门外人还蠢蠢欲动,白欲栖将神像放进木盒,掐指捻诀先封住,待到木盒凉意渐渐消退方放入荷包,拢进袖里。

仰金亭在他身后,覆水恰好顶着腹部。

他两手搭上白欲栖双肩,附耳轻声道:“上仙,门外是何人?”

“闭嘴。”白欲栖按住剑柄,紧盯敞开的门扉。门外狂风骤起,于风中他绦带纷飞,衣袖猎猎。阵阵迷雾中一身影缓缓现身。那人身量似虎豹般高大,单手持弓。隔着风中灰尘,看不清他具体面容,约莫十分周正。

他一开口,虎啸凶猛而来,“还不现身。”

白欲栖逆风行走,墨发在身后如水波层层荡开。他盯着虎妖,沉沉问道,不免有几分可惜。虎通灵性更易得道成仙,观他年岁不大,灵力尚可,若遇好机缘不愁飞升,“城中人为你所杀?”

“正是。”虎妖声音浑厚,有鸣钟之重。他单手拉弓,灵力凝箭,“放下你手中木盒,我饶你一命,让你苟且偷生。”他傲慢至极,见仙人不再出声便以为对方被他震慑,正要射箭忽脊背发凉——一条鞭已缠上他的脖颈,骨鞭划破皮肉,血顺着脖颈流了下来,他甚至没察觉到身后有人。

“说出妖王下落,可以考虑减轻你的刑罚。”魔气大盛,逼开周围狂风,虎妖双臂脱力,鲜血淋漓,那把大弓沉沉落在地上。他到底年轻,无法与一族至尊抗衡。

白欲栖缓步来到他面前,这才看清虎妖面容。他自然年轻,眉间傲气不屑掩饰。哪怕双臂已挑断,被锁着命脉仍临危不乱。

虎妖不与他多言,双眼紧闭不看白欲栖,“要杀就杀,无需你们来施舍。”

白欲栖不为所动,他深知妖族诡计多端,就算虎妖忠诚,却要建立在残杀全城性命上。他道:“你久居城中,是为守护盒中神像?”

虎妖不答。

白欲栖又说:“我在绿阳山见过一尊与这相同的神像,守他的蛇妖已经伏诛。”

“与我何干。”虎妖轻蔑嗤道,“我早知他愚不可及。是王上受其蛊惑,才让他前往人界。”

千年前妖王坐下大妖灵力高强,随便一个便能搅弄风云。随着他们逝去,妖王被封失势多年,想来身边无可用之人,用这几个年轻小妖也实在是无奈之举,白欲栖暗暗思忖。

他问:“你为何要来魔界,难道不怕魔尊取你性命?”

“三界谁不知魔界混乱,混乱之下必出人命。”虎妖一双金黄圆眼烁烁有神,“我只不过是帮他们远离纷扰,早登极乐。”他怅然叹气,复而低笑,“魔尊尚且杀不完兄弟姊妹,哪有功夫来管我这不起眼的小妖。”

隔着他,白欲栖望向仰金亭所在。

他一手执鞭,衣衫猎猎,身处浓雾中瞧不见他的神情。仰金亭嗜杀人尽皆知,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的生杀予夺换来更大的杀戮。

仰金亭道:“仰裴辰与你狼狈为奸?”

虎妖止住笑,“杀了我罢,你从我这里得不到一个字。”

挑衅下,忽见白欲栖取出木盒,当着他的面捏起神像。两指间神像寸寸龟裂,在细小的“咔嚓”声中搓成粉末。那些凝聚的怨气瞬间四散分开,又被一道纯净灵力截住。

风又起,眼前仙人低声喝道:“破!”

城中怨气尽数散去,化作一阵雨。

细雨打湿三人衣发,虎妖已面色苍白。

他欲阻止,但无能为力。方才遭灵力压制,险些让他陷入昏厥只能咬舌维持清醒。待回过神来,为时已晚。

“怨气已除,尔等阴谋亦破败,我会带你回天界。”白欲栖面容冷淡,正要将他收入袖中,虎妖颈上骨鞭忽散出黑雾,雾下皮肉变得青紫很快又乌黑。仰金亭手臂转动,鞭笞在他身上,仅一鞭便人身尽毁。

城中怨气散尽。

虎妖残害一城百姓死不足惜,白欲栖眼见他在鞭下华为灰烬也为多言。他立在院中,仰看乌云撤下,月光洒落。又设术法下了场雨,此雨过后石头间竟有嫩叶破土而出,转瞬便有繁茂青树拔地而起。愿此城生灵受慰藉,早日轮回往生。

仰金亭与他同撑一把伞,沿来时路出城。

“除怨一事有劳上仙费心,”仰金亭笑,“待回去本尊与你彻夜痛饮!”

白欲栖沉默不应,走到一半若有所感,回首望月下已有鸟儿盘旋树梢。此城惹来无端杀戮,除妖族罪孽深重,罪魁祸首便是私欲。

“你族事宜我本不愿过问,但事关妖族,我还是问清楚的好……”

“上仙放心,若有进展我会亲自写信告知天尊。”

除怨之事告一段落,白欲栖想着离开。

“上仙不如先与我回魔宫休憩,明日再送上仙回天界。”仰金亭知他不会久留,但总不好让白欲栖趁夜离开。

“无妨。”白欲栖道。他们已出了城门,前方桦廷等人正在等候。白欲栖瞥见仰裴辰身影,垂眸敛目不再去看。仰金亭笑了,合伞攥在手中,轻声道:“明日一早我便写信给天尊,还请上仙一并带回天界。”

有关公事,白欲栖无法推辞,只好与他返回春莱宫。

春莱宫中夜宴正酣,大殿灯火通明,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仰金亭与仰裴辰不在殿内,各大小官员乐得自在。白欲栖不喜吵闹,略饮两杯便离席透气。殿后有湖,湖上建凉亭供人赏景。春日赏景、夏日赏荷、秋日垂钓、冬日温酒观雪。不得不说仰裴辰惯会享受。

白欲栖在石桌旁坐下,目光恰好落水面上。圆月如盘倾倒水上,好似能够伸手抚摸。月影渐移,身后响起脚步声。

“今夜酒好,上仙何不在殿中畅饮。”仰金亭停在四五步远,负手而立。时节在春,他身上却有料峭如冬的寒凉。吟苍山上终年落雪,白欲栖决计不会闻错。但这冰凉中夹杂血腥,尽管沐浴过仍无法掩盖。

他果然换了身衣裳。

白欲栖心知世上再不会有仰裴辰这个人。

“殿中喧闹,我不喜。”

“正好我不愿与他们饮酒,”仰金亭道,“不如我陪上仙四处走走。”

“不必。”白欲栖轻抚剑穗儿,面凉如水,不去看他是何神色。仰金亭坐下,掌心催动灵力贴着茶壶,顷刻后一杯热腾腾的茶放在了白欲栖手边。两人间其实无话可说,三百年前已是过往,再相见物是人非。

仰金亭眸色昏沉,不知想着什么,过了会儿他说,“经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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