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姚沉默了会儿，说道：“还有两刻，诸方便会找到此处，你逃命去吧。”
“逃？”肆将缓缓闭上眼，“天下之大，无处可为家。”
帝姚沉默不语。
翌日，肆将被捆绑了扔在殿内，在不堪入耳的叫骂声中被诸方一把火烧死。
帝姚在高高的尊神殿上方目睹着一切，肆将在尊神殿求学和宣朝强盛的画面反复的在她脑海里交织着出现，她的心好像再度被撕裂了般。
她甚至仿佛穿越时空看见了当年封王朝太子殿下惨死的画面。
大殿内的火灭了的那一日，尊神殿上方天将异彩，华丽威严的女神像缓缓睁开了眼，一道巨大的身影从神像“内”走出，浑身散发着月色般的光晕，几步之间，缩身成为了正常女子的身量。
同一时间，她走出来的那一尊神像化为了漫天的金粉，轰然消散。
饶是到了今日，帝姚周身的气场看起来还是冰冷无情无欲，无持有，无侧心，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没有在她心里留下任何印记。
自带领着王者之师打了那一仗被险些被雷劈了之后，瑕贰就总是能在电光火石之间看见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过往记忆：那记忆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他始终只能看见那男子的背影，对女子的面容却看得十分清楚，正是帝姚。
他看见那男子替帝姚堆雪人，看见那男子教帝姚读书，看见那男子幻化出结界替帝姚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雷，看见那男子总是在隐秘的角落默默关心着帝姚……
他看向帝姚的时候，也总是感觉她的冷漠自持之下满是隐忍和悲伤。
他忍不住想要问一问帝姚，想要看看她究竟藏了怎么样的过往，可是那一仗那一次他的发问之后，帝姚就总有意无意的躲着他。
肆将的国亡了，帝姚在尊神殿里站了一整夜，没有了神像的金殿显得格外空荡，寒风一个劲儿的往殿内钻着。
瑕贰推门进来：“夜里风寒，当心着凉。”
帝姚回眸：昔年，师尊也总是时常忘记她是神。
可瑕贰会是师尊吗？
她想不到任何一种可能师尊怎么会变成瑕贰？
所以瑕贰不是师尊。
那她就不能乱了心里的约束，不能放纵。
长久的隐忍、压制，已经夺去了帝姚的喜怒哀乐的表情，封闭了她倾诉的**，那看起来无悲无喜却能包容一切的神态像是焊在她的面容上，那些藏于心底的话像是一萌生就烂在了原地，永无出口之日。
夭叁是在这时闯进来的，他“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怒意、委屈、不解和尊重各种情绪混在一起，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只好也将问题抛给了帝姚，他问道：“为何不救肆将的国？”
帝姚回过身去合了眼，心有雷霆面若镜湖，“凡人命数，神亦无救。”
“为何无救？”夭叁膝行转到她面前，“你忘了吗？肆将是我们教出来的，是你教出来的啊神姬，你忘了吗？那次你是许了我和二哥出手讨伐那些有嚣张的部族的。我和大哥二哥现在就杀出去，将那些犯上作乱的人都斩于刀下，复僻宣王朝，替肆将报仇！”
帝姚避无可避，睁开眼，低头正对上夭叁那双炙热明亮又疑惑悲伤的眼眸，缓声道：“可你我都不是他，真正坐在一国之君那个位子上的人是他。”
她看着一朝主位一再退让，宣朝日渐分崩离析的时候，无数次的期望幻想过“夺舍”肆将，出手代替他整顿出来一个强盛祥和的国。
可是她不能。
因为万物有序，神亦有道。
“您是说？造成今日局面，是肆将为君不当？”夭叁满眼写着难以置信。
帝姚不语，但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夭叁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他站起来了身，好像突然不认识帝姚了般，喃喃着：“肆将的国亡了，他该有多伤心啊，你怎么能……这么说他？”
“帝姚，你没有心的。”夭叁突然冒出来了这么一句话。
帝姚的心犹如被什么东西重重的锤了一下，但外在却依然看不出来丝毫。
她撤去了尊神殿四周的隐藏结界，告知壹疆瑕贰夭叁他们可以随时离去。
她觉得自己是不配为人师的。
——
宣朝灭后，原来的诸部族分为八大部族，各立旗帜，划地而治。
在平叛之乱中几乎毫无损伤的王者之师找到了帝姚的一位神使夭叁，求他带领着他们复僻宣王朝。
不多时，夭叁离开了尊神殿，再三犹豫之下，还是没有向帝姚请辞。
他出身的部族早就亡了，他的双亲也早已离世，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替肆将报仇。
壹疆一直遵循心灵是窥见外物的窗，在心未明净之前不愿卷入过问尘世纷扰，这一点而言，他确实有修道的天赋。
尊神殿的结界撤去了的那一日，他便离开了，与帝姚请辞的时候，他说他要寻一处清净之地。
而不多时，听闻有两大部族苦行千里，在冰雪遍布的贺连山峰找到了壹疆，请他坐镇部族继续潜心修行。
这两个部族本就是修道之人居多的，道书典籍颇多，心意也比较纯澈，壹疆便答应了。
而瑕贰，任何人都没有请得动他。
他只跟随帝姚。
八大族之间仍然是时有纷争，帝神姬不问前尘，不畏纷扰，再次走入了满目疮痍的世间。
瑕贰跟随着她走遍天下，同她一起讲经论道，传授知识礼法，播种黍藜稻椒，渐渐抚平了躁动暴戾的人心，争来争去，打来打去做什么呢？万物都累了，需要休息。
后，八大族得以和平共处，帝神姬隐匿人间，踪迹难寻。
和瑕贰一起行走天下的这段世间，她总是想起来师尊，想起来从前和师尊一起在奔走相救封王朝时的场景。
她心底对师尊的那点执念，实在是到了已经把持不住的地步了。
对天下，她也累了。
帝姚又想，自己大概是不配为神的。
——
可怨恨未消，哪里来的真正的太平？
夭叁和王者之师的心里仍有恨意难平。
王者之师占据宣王朝昔日的王城，与八大族以涑水为界互不侵扰。
好景不长，夭叁带领着的王者之师休养生息够了，开始向八大家族复仇。
第一次，八大家族接连受袭，但休养生息之下戾气渐伏，八大族不愿意再打了，商定以八大族之中的慕容大族为首为代表，与王者之师约定和谈。
夭叁要八大族前往宣朝皇陵忏悔祭拜，并要四个部族之中尊贵的女子嫁往王者之师栖身的王城以示好。
虽极不情愿，但在慕容族的带领劝诫下，最终八大族示软，渡过了第一次的冲突。
第二次，八大族之中有一族因为天灾举族迁徙，不慎冒犯了王者之师的领地。
夭叁便大开杀戒，带人踏平了那族群。
消息传来的时候，已经是寒风猎猎雪花簌簌。
“我看他们就是故意要挑事！”
“今日能随便寻个由头灭了那族，谁知道下一次会是哪个部族？”
……
眼看着人间又要迎来一场血雨腥风。
瑕贰却突然想起来一段记忆。
那时四方已定，海清河晏。
瑕贰跟在帝姚身后，看着她背影孤单，似乎是要与残血一般的夕阳融为一体。没人知道帝神姬是从何处来的，她总是孤孤单单，清清冷冷，沉默寡言，她看透了这世间，世人对她敬仰，期盼，却无一人走近她。
那一夜繁星满天，篝火燃烧着，帝姚和瑕贰席地而坐。
“瑕贰，我深知资历有限，如今也只能做到这般地步，不敢再忝居高位，这天下就交给你了。”这是帝姚临走之前对瑕贰说的话。
也是她自师尊离去后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瑕贰：“何故如此沉重？”
帝姚长长舒了一口气：“我的心不静了。”
不是不静了啊，她的心从来就难以宁静，只是现在难以控制了。
师尊到底是低估了帝姚的长情，且不说他的离去成为了帝姚一直不能释怀的痛，他留给帝姚的那封信里也只是叮嘱她要收敛情绪，万事多思。
可她对天下有情啊，可那是肆将的国啊。
她不是铁石心肠。
眼睁睁看着苍生蒙难，看着肆将陨身。
她做不到神的自然无情，数种情绪积攒在一起寻不到出处，终了她只能将一切都归咎到自己的身上：是她没有做好。
实在残忍……
——
在隐世之前，帝姚将瑕贰留在了慕容族。
如今慕容族日渐壮大，重规矩守礼仪，无为而治，与民同乐，虽未称帝，但隐隐已经有了八方来朝的架势。
夭叁屠族的事情一出，各族便都聚集在慕容族，吵吵嚷嚷的。
慕容族族长坐在上方，神情肃穆，八大族的兵将本就是当初被平野压迫得紧了临时拼凑起来的，加上后来又从肆将那里得到了喘息的机会，王者之师又是在以“柔”为引导的诏令下，几乎就没有和他们动手，才让他们“谋反”成功。
这些年来他们安于现状，兵械早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心早已被安乐泡软。
而王城那边却是不曾有一日放松过操练，此时动手，决计不是时机。
师出需有名，夭叁借题发挥，就是想激怒八大族…不，现在应该称为七大族了，那一族残存苟活的人被慕容族收留了。
届时他们一出手，便是任由夭叁屠戮了。
七大族聚集在一起商议了两日，与夭叁约定在涑水之畔谈判。
夭叁应约。
瑕贰最近几年在七大族内频频游走，广积善缘，再有帝神姬座下神使的身份加持，获得了颇高的威望。
此番涑水谈判，若说七大族没有顾忌王城那边兵强马壮那是假的，可一夕之间他们真的就只能凑出来那一些力量了，于是请了瑕贰为主帅。
“我们蒙帝神姬教诲休养生息，如今是王城那边要挑事，实属是树静风狂啊。”
“那夭叁诡计多端，此番我们不能不防。”
瑕贰的眼生的特别好看，静着的时候，好似湖水，纯澈而宁静；欢喜的时候，那湖水里便会映出点点星辰，亮闪闪的。
他看得透七大族的不安和图谋。
但帝姚苦心缔造的安宁，他不忍心如此就被打破，于是平静的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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