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朗长空,星汉湛光,似有什么东西从寂静的山林上方掠过。
而林间凉亭前,正有人望着这一幕。
云栾收回目光,笑着向凉亭里的云幽问道:“对了,师姐今日在宴席上说的‘捉鬼打鬼’是何意?”
云幽本在凝心冥想,闻声,眉头不由得一动,眼神似一支利箭,冰冷地扎进面带笑意的云栾身上。
云栾弯起眸子,道:“哎呀,真是可怕,师姐别这样瞪我啊。我不过是发现了有趣的事情,想着说不定你也会感兴趣,这才出声打扰。啊,若是师姐不想听,那不如我去找亦然?”
嘴里这么说,他却毫无离开的迹象,反而走近几步,俯身趴在凉亭的围栏上,云幽听到云衢名字的一瞬,浑身忽如炸起毛刺,上前一把扯住云栾的衣襟,冰霜的面容又冷三分,低沉下嗓音。
“云绮华,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你这条命随便你怎么折腾,爱做什么我也不管,但不能将阿衢牵扯进去,否则我饶不了你。”
云栾面不改色,笑道:“好吓人啊师姐,有没有人说过你生气起来像要将人活吃了去?同为大师兄大师姐,我们要像花家那两位一样,和睦共处,相亲相爱一点才好呀。”
云幽眯起眸子,口吻料峭:“花黎和花若萱是什么情分,你一个阴沟里的老鼠也想相提并论?”接着一把推开云栾。
咀嚼着这句话,云栾掸了掸衣襟,望着云幽离去的背影,云淡风轻地自语道:“骂人是阴沟里的老鼠,未免也太过分了吧,小幽……”
打道回府前,他再次看向夜空,眸色莫测。
花绝带着巽又,二人共乘封喉,正往玉崇顶的方向飞去。
此前,巽又将白日里所见托出,怀疑绝神道瀑布下藏有什么,打算前去查探一番,这令花绝着实吃了一惊。
以蒯澜的精明程度,倘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尾巴定然会藏好,那样多疑的人,真的会相信灯下黑这套么?谣言四起的时候,霁泽三使都没查出什么,即便巽又再怎么善于侦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多半也查不出什么眉目。
眼下正值黑夜,若想一探究竟,正是最好的时机。
巽又的移动手段,只能靠铃铛召唤鬼手,难保不会惊动巡谷仙子,瞧她一副铁了心要去的样子,花绝斟酌再三,实在放心不下,便提出一同前往。
巽又回绝道:“这是我一人的事,不该拖你下水,也免得累及花氏和应旸公子。”
花绝却道:“兹事体大,藏匿邪祟之处势必阴邪危险,多个人也好,何况我们是朋友,就别说什么累及不累及的了。而且,要真能查出些什么,这就不单是你一人的事了。”
没错,要是蒯氏坐实了此事,不仅会撼动仙门百首的名位,更会在玄门间引起轩然大波,届时将一发不可收拾。
仙家兴亡,匹夫有责。
好在此回云氏玉渊使也在,若有蛛丝马迹,即刻便能告知,且以他的修为,用灵枢蝶给花良弼传信也用不了多久。
长影穿破云气,如跃海面的飞鱼,只见星河粲然,云海浩瀚,一轮硕大的银月浮于遥远天边,漫漫无际。
周身烈风环绕,花绝听不见其他声息,唯有猎猎风声,身后的人向自己倾了倾,他隐约感到自己的衣角,被默默地攥紧了。
不知怎么的,望着那轮月,花绝心底生出奇妙的感觉。
这样的风景,分明已不是头回看到,但一想到如今自己所见,也是巽又眼中的景色,再望去时,就不免失了神。
可为什么呢?
接下来要做的事无异于与虎谋皮,被发现了就是死路一条,迎着浩渺的星云飞去时,花绝却感到自己心如擂鼓,甚至有些飘飘然,仿佛连广寒也触手可及。
夜风里,花绝漆黑的发凌乱翻飞,巽又只能看到他的侧脸,笼着皎白而朦胧的光,好不真切。
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神情。
似乎感受到身后的视线,花绝回过头,二人的目光猝然相撞。
银光下,花绝的双眸澈亮,映着掠去的云烟星辰,一瞬不瞬地望着巽又,她神色凝了凝,好似有根看不见的细丝,在心上弯弯绕绕地打了个结。
啊,和她想象中的神情一模一样。
少年向她扬起嘴角,笑得灿烂:“阿又,抓紧了!风要变大了!”
巽又于是抓得更紧了些:“好!”
绝神道的白瀑水帘下,是一面完好的坚硬山体,而那条吊桥更是极狭,几乎不容人转身的余地,加之桥身覆盖青苔,于高空望去,实在难以分辨,便是在白天也易与激流水浪混淆。
吊桥在瀑布几丈开外就到了尽头,余下是梅花桩似的坚石拼凑而成的、勉强可用来落脚的地方,间距甚大,若不使内力,恐怕难以跨越。
好在夜静无人,花绝便带巽又御刀飞入水帘中,淋得落汤鸡一般,也没心思去管,唤出移星旗寻摸了好一阵,才发现一个狭窄的洞口,他自认体态轻盈,却也侧着身方能进入,为保前路安全,先巽又一步钻了进去。
洞穴幽深潮湿,走上数十步才豁然开朗,可山壁却连照明用的火把也不见一支,深邃的黑暗里有丝丝凉风传来,想来可通外界,这洞口并不是唯一的入口。
花绝使个法术,两面移星旗漂浮半空,散发着幽蓝的淡光,随他和巽又的动作自觉跟上,二人随即探索起这个空间来,只见不远处的山壁还算平坦,上刻几个大字:封虢镇妖,诛邪降魔。
花绝摸着湿润的石壁,凝重地喃喃:“还真被你说中了,这里确实有问题。”
巽又从他身旁走过,顺着风的方向闭了闭眼,睁眼时道:“有阴气,而且很浓,这深处一定有什么东西。”
头发和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阴冷的风顺着四肢拂过,花绝不由得打了个颤:“失策了……希望我们两个不会染上风寒。”
眼前的甬道虽然宽敞,山体却四通八达、错综复杂,视线所及之处都开了大大小小的洞,又因有风,阴气遍布整个洞穴,根本不知要走哪条路。
巽又看向花绝,道:“我有个办法。”
她拽下腰间的一颗铃铛,三两下绕到指间,道:“勾魂可从阴曹唤来鬼魂,让它带着我们找路便可,此处阴气旺盛,即便我用铃铛,也应该不会被发现。”
花绝沉吟片刻,应允道:“好,你等我一会。”
为保万一,花绝用法障将洞口封住,防止阴气外泄的可能,巽又这才唤出一只小鬼,开始寻找这股阴气的源头。
二人足足走了半炷香时间,随着逐渐深入,道路愈加弯绕诡奇,直到花绝第五次怀疑究竟有没有走对时,带路的小鬼终于在一面平整宽大的山壁前停了下来。
巽又上去摸了摸,似乎摸到一侧有条自上而下的缝隙,凑近一瞧,才发现这是一扇巨大的石门,只是这石门做工精致,与周遭融为一体,若不在咫尺观察,很难发现端倪。
花绝皱眉道:“既是石门,必有机关,但不能贸然尝试,这等禁地为防外人踏足,肯定设有许多陷阱。”
巽又却道:“没那么多时间,金丝楠木的棺材就在门后等我,一定要把这石门打开。”
花绝没反应过来:“什么棺材?”
哦,要给姊兄买上好寿材的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想到报酬只一门之隔,再一想事成之后,自己也许连金丝楠木都能买下,巽又一下来了精神,开始在四周摸索。
花绝一挥手,移星旗飞向四面八方,洞穴霎时亮了不少,他心中绷起一根弦,在附近的石壁上摩挲轻叩,仔细查看。
不见冷箭机关,似乎亦无特殊法阵,难不成是毒气陷阱?
花绝皱起眉,看向还在研究石门的巽又,视线扫过门角时,忽然发现石门左右两侧分别立着两座矮小的石兽,约摸一拃长,和旁边起伏凹凸的石壁紧挨着,好像两块凿裂的碎石。
方才黑灯瞎火没看到,如今花绝蹲下细看,发现这石像似龙非龙,蜿蜒身躯布满鳞片,且额上有鳍,口吐信子,周身绕火,神情凶恶,作云上游走状。
是螣蛇。
神兽螣蛇,主司妖邪蛊惑之事,位东南方,先天为兑,后天为巽,是为泽风大过,且上卦泽下卦巽,两卦对应,充满戾气,很是不祥。
花绝神色微沉,扯起嘴角道:“……这里头究竟关的是什么东西啊。”
他沉思起来,难道破解之法就在这当中?
这时,远处忽然有什么动静,花绝一个激灵,立刻熄灭所有移星旗,收回乾坤袋,拉过巽又藏在了某个洞口拐角。
黑暗里,脚步声幽幽回荡,距离还远,但轻车熟路。
巽又侧耳听了片刻,低声道:“只有一个人。”
花绝比了个嘘,也低声:“先看看。”
接着,来时的洞穴深处有了微弱火光,一名紫衣少年缓缓前来,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拎着食盒;火苗在阴风里颤抖,映着少年害怕的脸,摇摇欲灭。
这不正是巽又早晨遇到的那个文气少年吗!
花绝睁大了眼,惊道:“蒯琼!”
巽又也很意外,问你认识他,花绝点头,压声道见是见过数次,但没太说过话,随即表情又凝重起来,这样的地方连蒯琼这等小弟子都能来,难不成是巽又查错了?
只见石门前,少年忽然皱起脸,快哭了般:“怎么办,怎么办啊……珒师兄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真的不敢进去……为什么是我啊!”
他哆哆嗦嗦说完,深深吸了口气,捏紧食盒的提手,下一瞬只听玉铃幽响,他陡然警惕,惊声道:“什么人!”
花绝心道不好,却见蒯琼浑身一软,火折子啪地掉在了地上,火苗在地上乱颤,食盒松垮垮地挂在他手腕,人就那样站在原地,再听不见任何动静。
巽又走出,拾起火折子,花绝紧跟上来,蹙眉道:“他怎么了?”
巽又转转火折子,凑到蒯琼面前,火光照亮他无神的双眼,淡淡道:“被我用伥鬼摄住了,现在只会听我的,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说完,她又靠近花绝,“你不会又以为我杀了人?”
花绝尴尬一笑,退了一步,道:“女侠误会了,怪小弟没见过世面,总是一惊一乍的,您饶了我罢。”
巽又看他的眼睛,转而一笑:“逗你的。”
花绝微怔,干笑一声,正要说话,石门后忽然传来细微的闷响,类似锁链碰撞,随后是一道蚊子似的声音,听不大清,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尖叫。
花绝神色一凛:“里头果然有东西。”
巽又转头问蒯琼:“这石门你可会开?”
蒯琼被抽去魂魄般,呆木地点头,巽又说了句很好,让蒯琼上去将门打开,花绝却拦了拦,道:“不急这一时,问清楚些为好。琼公子,里头关的是什么人?可有什么陷阱机关要注意?”
蒯琼毫无起伏的声调听起来有些瘆人:“内里所关,不知何人。没有陷阱,没有机关,唯有封印法阵。”
花绝不语,心里越发犯嘀咕,若里头关的是邪祟,自不必派人来送吃食,但要是普通囚犯,又为何要这般避人耳目,还关在这等重地?蒯氏到底暗地里在做什么?
蒯琼也只是按吩咐行事,知晓的肯定不多,恐怕再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了,花绝叹了口气,与巽又对视一眼,巽又于是道:“去开门。”
蒯琼听到指令,撂下食盒,虚空画了道法阵,随后捏了个乾坤诀,左右手分别再捏火水仙诀,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什么巽又还来不及凑过去听,就见蒯琼倏然睁眼,双指劈向石门,沉声道:“开!”
哗啦啦,石门开了,深处泄出一丝暗幽幽的紫光。
巽又眉头微皱:“好重的阴气。”
石室内别有洞天,本以为是修葺过的密室,却不想仍是它最原始的模样——乱岩耸立,石峰倒挂,滴水成池,池底散发着诡异的蓝光,水声空荡回响。
而被池水围绕的中央,画就巨大的封印法阵,呼吸明灭着淡紫光华,法阵中心蜷缩着一个人,浑身**,皮肤苍白,骨瘦如柴,只有垂了一地的乌黑长发,将身体遮藏起来,因此也分不清男女。
那人微微一动,像极了控制不住的抽搐,拴着四肢的锁链随之作响,他卧在法阵当中,咯咯地低声笑着,不知在笑些什么。
这场面实在过于诡异,哪怕只是个疯子,也不由得让人提心吊胆,花绝护着巽又,二人小心翼翼地靠近,蒯琼木讷地跟在后面。
听到有人靠近,地上的人不笑了,露出长发下黑洞洞的干涸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三人看,然后嘴角又弯出一个骇人的角度,慢慢起身,慢慢爬来……
哗啦,碍于锁链的长度,他只得在法阵边缘停下,仰头看着三人。
不,是只盯着巽又看。
他咧开嘴,渴望地瞧着巽又,连声音都又尖又细,像一只冰凉的手反复抚摸人的脊梁。
“你的衣服……我好喜欢,给我吧?”
巽又直直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也用深渊似的眼睛看着她,微笑着不停重复:“你的衣服,给我?我喜欢,给我,你的衣服,我要穿,你的衣服……给我,给我吧?”
花绝越听越瘆得慌,出声唤道:“喂,阿、阿又……”
巽又道:“不能给你。”
他咧着嘴,歪过头,幽幽地发出一声:“啊?”
巽又仍然平静道:“给了你就会留下证据,最快今日,最晚明日,我们就会被发现来过这里。所以,不能给你衣服。”
长毛动也不动,依然盯着巽又,四周的空气登时变冷,花绝预感不妙,手默默搭上封喉。
噔地一声,锁链被扯紧,长毛突然向巽又猛扑几下,眼里满是血丝,花绝的刀刃瞬时指向他咽喉,冷硬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蒯氏为何将你囚禁于此?”
长毛死盯着巽又,嘴里念咒般又快又疯:“为什么不给我为什么不给我,我要你的衣服,我喜欢你的衣服——给我给我给我给我给我!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给我穿!我要穿!!”
他发出一声尖啸,足下卷起汹涌的阴风,石室的空气浑浊沉重,随他嘴里越念越快,越来越疯癫,阴气也越来越浓,四面的石壁甚至开始扭曲。
难道真是邪祟?!
巽又瞳孔一紧,扬起手,腰间的索命凝于半空,长响几声,萦绕石室,可长毛非但不受控制,又是一声尖叫,激荡的阴气比方才还要澎湃,石室的巨岩碎石也跟着震颤!
“不好!快过来!”花绝胸口翻江倒海,低吼一声,扯着巽又往石室边退去,半空的索命化作白光,回到巽又腰间。
然而,蒯琼从开始就呆立在原地,即便此时他不受自我意志驱使,这股阴气也还是会影响到他的肉身,巽又一面抵御阴风,一面操控伥鬼,长毛却忽然脑袋一歪,定住了。
阴风停息,石室重归平静,长毛又笑了。
这次,他还是盯着巽又看,望眼欲穿似的,咧着嘴道:“我知道,你认识我阿兄,对不对?”
花绝是个又理想主义又浪漫的人,而且还比较成熟,可以忍受自己喜欢的事物不完美,有瑕疵也不会妨碍他的爱。
巽又根本不会思考这么复杂的事,是本能性的人,所以会对花绝的某些瞬间和某些思考产生一些疑惑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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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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