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辞的确没有养过灵宠。
御灵术是与灵宠建立血契,再以神魂之力驱策其意志的法术。风辞不是不会,而是练不了。
从千年前到现在,他还没找到一只能承受住他神魂威压的灵宠。
这算得上风辞心中一桩伤心事。
不过,他虽没养过灵宠,被这么一提醒,倒想起来,他以前是与一条小蛇有过渊源。
那是三千年前,他刚平定天下之后的事。那时的修真界千疮百孔,百废待兴,能做决断的不是死了就是重伤,事事都要风辞亲自过问,劳心费神。
这种日子风辞过了几天就过不下去了,将烂摊子一丢,跑去了人间逍遥。
他是在一处雪山脚下捡到了那条小黑蛇。
刚出生没多久的小蛇瘦瘦小小,黑漆漆的,一双金色的眼珠却十分漂亮。分明浑身都冻僵了,见风辞靠近,还把尾巴探上来可怜巴巴地勾他衣摆。
风辞一念之差,喂了那小蛇一滴血,救了它的性命。
从此就被缠上了。
风辞不觉得一条小蛇能纠缠他多久,便随它去。可谁知这一缠,就缠了他足足小半年,缠到他寻到了适合存放肉身的灵雾山,缠到他准备神魂离体,离开这个世界。
临走前,他将那小蛇与他随身法器一道放进了灵雾山中。
灵雾山有他的法阵保护,山中更是不愁吃不愁喝,料想足够那小黑蛇自由自在,此生无忧。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当那小蛇早已经寿终正寝,没想到竟还修成了人形。
怎么说,就好像外出多年,回来忽然发现自家小崽子长大了,出息了。
忽然有些欣慰。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又愿意留下了?”
问这话时,孟长青和风辞正跟随领路的阆风城弟子走在通往主峰的山道上。
山上寒风料峭,山道却极窄,积了厚厚一层雪,脚边的积雪被衣摆扬起,滚落进深不见底的山谷中。
风辞今天起得太早,此刻困得眼睛都还睁不开,倒是孟长青一副精神百倍的模样:“你先前不是还想离开这儿?”
风辞瞥了他一眼,含糊道:“我改主意了不成吗?”
原先想离开,是因为他有任务在身,还要去寻找肉身的下落。而如今,确定了裴千越就是当年那条小黑蛇,哪里还需要费心打探。
他的肉身当年可是小黑蛇守着的,对方如今顶着千秋祖师灵宠的名号耀武扬威,想知道肉身在哪儿,问他最为便捷。
更何况,裴千越还是当今仙门首座,掌握着修真界现况以及仙门被灭的线索。
只要能与裴千越见上一面,许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过了这座藤桥,前面便是主峰了。”领路弟子在藤桥边停下脚步。
这弟子约莫二三十岁的模样,还很年轻,言谈举止温和得体,别有气度:“阆风城地处昆仑山脉,方圆百里内不得凌空。就是仙盟长老、六门首座亲临,也只能步行上山,或乘坐飞舟。”
“不过不必担心,阆风城弟子入门后,皆会得到师门分发的通行令牌。手持通行令,能从山下的法阵直接进入前山,还能……省去许多麻烦。”
说到这里,对方稍稍停顿。
风辞没在意,正想继续往前走,前方忽然传来呼啸风声。
藤桥上的积雪被狂风吹起,在半空飞快凝成一道小小龙卷,裹挟着锐利之气,朝他们迎面袭来。
风辞懒洋洋一伸手,拎起孟长青后领,将他拽到身后。
风雪直逼面门而来,只见那领路弟子不慌不忙,在袖中捏了个剑诀,抬手一挥,瞬间将风雪击得粉碎。
细雪纷纷扬扬落了他们满身,对方回头,微笑着解释:“登山道上设了些禁制,是对外来者的考验,也算是对师门的庇护。”
直到踏上阆风城前山,风辞才明白,这人口中的“设了些禁制”已经是非常隐晦的说法。从他们居住的外院到前山广场,步行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他都记不清他们遭遇了多少次陷阱。
好歹是当今天下第一的仙门,处处都是危险,步步都是陷阱,至于吗?
不知道的,还当他们是得罪了谁,要多加防备。
.
前山广场上如今人满为患。
仙盟是由当今修真界资历最老的六门组建,发展至今,盟中已有二十八家仙门。但仙盟的入门考核,却只针对老六门举行。
在这个给钱就能入仙门学道的时代,仙盟的入门考核规则算得上整个修真界最为严苛。
入门考核通常在阆风城举办,老六门各派一位长老参与。
六门长老以自家门派擅长术法各出一关,顺利过了六关,才算通过了初级考核。
风辞和孟长青被带回阆风城时,六门考核已经进行到了一半。
按理说他们不该有机会参加这次考核,对此阆风城给的理由是,他们闯过了灵雾山的迷阵,并全身而退,城主破例允许他们跳过初级考核,直接进入第二级。
那第二级考核,便是现在。
前山广场上有一座白玉高台,是众弟子接受根骨测验之地。在那白玉台前方,长阶之上,则是六门长老的位置。
可现在,却只坐了五位。
风辞问:“裴千越不来吗?”
“嘘,你怎么又直呼城主大名!”孟长青低声训了一句,才道,“听说城主从不参与这些场合,就是真入了门,能不能见他一面都难说。”
他说完,又纳闷:“按理该另派一位长老到场才是,怎么现在还没来,难道阆风城这次不招收新弟子?”
正说着话,有两名阆风城弟子抬着一台半人高的仪器上了台。
孟长青惊呼:“那是万法阁最新制作的第九代根骨测试仪吧!”
风辞:“万法阁?”
孟长青对风辞的一无所知已经见怪不怪,解释道:“万法阁是老六门之一,专攻偃甲机关之术,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灵雾山看见的飞舟?那就是他们的杰作。”
风辞在其他世界见过类似的东西。这种以机械制造,以新型能源为动能之物,能让凡人上天入地,瞬移千里。
比御剑飞行方便得多。
阔别三千年,没想到这个世界的科技竟也发展至此。
孟长青道:“可惜,万法阁的东西卖得太贵,像这种至宝,运转一次还要耗费大量上品灵石,普通人可用不起。咱们师门有台第二代测试仪,是宗主好不容易从一家仙门收来的二手货,花了全派一大半积蓄呢。”
风辞来了点兴趣:“所以那玩意儿真能检测出根骨?”
孟长青:“当然。”
风辞:“如果有人故意隐藏自身实力,它也能测出来?”
“隐藏?为什么要隐藏?”孟长青不解,“我倒是听说先前的入门考核中,有人服用药物短暂提升根骨,在测验中舞弊。所以啊,测试仪从第五代开始特意增加了测谎功能,无论故意提升还是隐藏,应该都是瞒不住的。”
“‘你或许骗得过人,但一定骗不过仪器’,万法阁阁主尉迟初是这么说的。”
风辞“哦”了一声,赞许地点头:“很有意思。”
.
白玉高台上,负责考核的执事弟子简单说了规则,便开始点名。待考核弟子挨个上前接受测试,可直到测试人数过半,阆风城负责考核的长老仍没有出现。
“阆风城这次不会真的不收新弟子吧?!”
“那该怎么办,我专为阆风城来的!”
“千秋祖师保佑,千万别被挑去巫医谷,我不想去南疆喂虫子。”
“千秋祖师在上,不要紫竹坞,不要紫竹坞……”
风辞听着周遭的小声祈祷,心头只觉一言难尽。
你们千秋祖师本人就站在你们旁边,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被分到哪里去,别念了。
“下一位,陆景明!”
风辞险些没反应过来,还是孟长青推了他一把,他才想起这是自己现在这具肉身的名字。
这名字一出,台下又是一阵议论。
六门考核,六道关卡,向来是淘汰大部分新入门弟子的途径,其中的艰难和危险可想而知。可陆景明和孟长青,城主破例允许这二人越过六门考核,自然有人不服气。
他们不敢质疑城主的决定,只能把怨气发在他二人身上。
风辞便在这质疑声中上了台。
执事弟子迎上来。
越过六门考核直接进入根骨测试,这是开宗立派第一遭,就连这执事弟子也早就好奇对方是何等人物。
不过今日一见,却有些失望。
模样生得倒还不错,但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少年。
上台的时候,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如此懒散,到底是怎么被城主看中的?
“……陆师弟,请吧。”
执事弟子侧身让开,风辞刚要上前,忽然听得一声高呼。
“城主到!”
周遭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原本密集的人群自觉从中分开一条通路,静默无声中,一袭黑袍的身影缓缓走近。
风辞视线落在对方身上,后者似心有所感,微抬起头。
裴千越生得很美,五官轮廓在晨曦的阳光中显得深邃而清晰。都说世间精怪最擅长以美貌迷惑人心,风辞这些年见过许多,却鲜少有谁比得上面前这个人。
甚至就连他周身冷冽的气质,都为这份美增添了几分色彩。
裴千越缓缓登上石阶。
他眼前仍覆着黑绸,一袭玄色衣袍滚镶金边,衣摆在走动间扫过石阶。
走得很慢,却很稳。
仿佛双眼的遮挡并未影响他视物。
台下的议论声又起,无非都在讨论城主为何亲自前来,是否场上有他看中的弟子云云。
风辞却在想另一件事。
——他的眼睛怎么了?
他的小黑蛇,明明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陆师弟,陆师弟?”身旁的执事弟子唤他,“可以开始了。”
裴千越已经在高台上落座,风辞这才回神,走到仪器前。
“是不是只要到了那条红线,就可以入仙盟?”风辞指着仪表盘上的红痕问。
执事弟子:“是的,你——”
他话还没说完,风辞将手轻轻放在了仪器上。
仪表盘上,指针颤了颤,开始左右摆动起来。
执事弟子的神情顿时变了。
指针很快摆动出了残影,执事弟子紧盯着仪表盘,如果他抬起头来就会发现,原本还懒懒散散的少年,此时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认真神情。
许久,指针终于缓缓停下。
不偏不倚,正好停在红痕的正中央。
风辞松开手,轻轻舒了口气。
没他想象中那么难嘛。
吹什么牛呢。
“这……你……”
人的根骨潜力都是天生,测试仪不过是将这潜力转化为直观数值,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哪有左右摆动的道理。
“他作弊!”
台下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一石激起千层浪。
“从没见过测试仪这种表现,他肯定动了手脚!”
“就是,我刚才就觉得他很不对劲!”
“他肯定作弊了!”
……
台下议论纷纷,风辞倒也不在乎,迎着执事弟子的目光无辜摊手:“我没作弊呀,不是说这玩意有测谎功能吗?”
“这……”
执事弟子欲言又止,一时拿不定主意,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让我看看。”
来者是个小老头,身量与风辞这具少年身形差不了多少,头发花白稀疏,在脑后混乱系着。他右手从怀中取出一块单片琉璃眼镜,在衣服上随意擦了擦,戴在了右眼上。
那只手,分明是木头做的。
而他没戴眼镜的那只眼睛,眼珠颜色浅淡,显然也是假的。
执事弟子朝他行礼:“是,尉迟阁主。”
这就是那位测试仪的制造者了。
尉迟初围着测试仪转了两圈,风辞这才注意到,对方衣摆之下,竟也是一双木制的假腿。
可他走路稳健,步履生风,看不出丝毫异样。
尉迟初在仪器上敲打片刻,小声嘟囔:“没故障啊……”
“尉迟阁主,怎么,你那木头疙瘩刚用一次就坏了?”六门长老座处,有人揶揄。
“滚蛋!”尉迟初大喝,“不是坏了,这是……这是……”
测试仪一切完好,没有出错,可刚才异状不是假的,除非……有人骗过了他的仪器。
尉迟初抬起头,锐利明亮的右眼透过厚厚的镜片看向风辞。
他忽然大步上前,用力抓住风辞的胳膊:“你,与我回万法阁。”
风辞:“……”
不仅他懵了,台下也是一片哗然。
这可是万法阁,曾经好几届仙盟考核都没收到合适的新弟子,甚至因为后继无人,强制规定派中长老勤加修习驻颜长寿之术的万法阁!
难道陆景明没有作弊吗?
风辞一时不答,尉迟初皱眉:“怎么,你已经有想去的仙门了?整个修真界还有哪里比得上万法阁?”
他这话说得狂妄,却不只是吹嘘。
论修为道术,万法阁或许不是顶尖,可他们掌握着现今修真界中最先进技术。仅凭这一点,就足够万法阁在修真界屹立不倒。
但风辞只是抬眼望向前方,眼底映出那一袭玄色衣袍的身影:“弟子想进阆风城。”
高台之上,裴千越端坐原地,神情冰冷无波:“为何?”
风辞张口就来:“弟子仰慕城主多年,毕生只想伴随城主左右,还望城主成全。”
“仰慕能当饭吃吗?”尉迟初呵斥道,“阆风城有什么好,整日就会教弟子练剑,保证你三天就后悔。来我们万法阁,我教你机关术,教你造偃甲,飞天入海,不比你那御剑术来得好?”
“再说了,你这根骨只能算勉强及格,他都不一定要你,何必自讨没——”
裴千越轻声道:“好。”
尉迟初张了张口,没说完的话全被堵在了喉头。
风辞也有点诧异。
这几日裴千越一直没有露面,风辞不知该去何处寻他,索性答应了孟长青一道来这入门考核,看能否找到机会接近。这几日,孟长青不断向他提及,这阆风城主性情有多么恶劣,又有多么不近人情,让他若是见到了人,一定要小心行事。
现在看来,也并非如此。
这不是很好说话吗?
真乖,之前没白养。
风辞这么想着,却听裴千越淡淡说完了剩下的话:“外门还缺个杂役,你根骨平平,想留下,就去外门扫地吧。”
风辞:“?”
……去哪儿?
风辞:那我选万法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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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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