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那段日子我真的每天都会哭。就是,我早上一起床,我的手去摸我的眼睛,湿的。”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我和说这话的朋友,都还很年轻,很幼稚。年少时说的话或许总是不容易被忘记。毕竟,在经历了青春期后知后觉的成长之后,我们也还是抱着对过去一些未竟之事的执念过活。除了不再冲动,保险说应该是不再轻易冲动,我们还是会不可思议地热泪盈眶,不可思议地陷入自我感动的陷阱。
键盘在单调地出声,时急时缓,急时伴着人的呼吸声,缓时伴着人的叹息声。窗帘被一阵风卷起,又猛地被牵扯到了窗外。我就是在这样的窗台前进行着写作。窗帘重重地拍击着外墙,就像江南大雨中无可奈何的垂柳。一直到我写完上述的第一段,窗帘才得到解救。
窗帘啊,对不起啊,救你的人不是个可能出现在童话里的人。
窗户很不好关。凌晨匆匆醒来的我这会儿又正好没有力气……呼哧——等到窗户关上,没有什么比倒在床上更合适的了。
眼睛一开一合之间,天似乎也很快就黑了。好像是沉沉地睡着的,但我好像又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眼前是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个人我第一眼是觉得不熟悉的,可是我想走向他。这时,我注意到我的周遭像是被墨水泼洗过,阳光在灰色系的香樟树叶间闪出凛冽的光。我下意识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就像是大梦初醒。
天还未亮,又或者,这一天下来,夜还未尽。我是不是没有把窗关好呢?我到哪里去了……
“吧嗒。”一粒晶莹的水珠坠入了漆黑的水塘,光好像被吞噬了。可我还是向着水塘抬起了脚,想着可以借着池水理一理自己的样子,想着我整理好着装之后就要飞奔向那个人影,然后在快要赶上他的时候同他打个快活的招呼——也许我会抬手轻轻拍一下他的肩,也许我会慌乱地整理自己那被风吹乱的头发,也许我会一不小心滑倒而他会一把扶住我……对了,我要告诉他,就算他在我的字典上圈别人的名字,就算他毕业以后用满是初恋回忆的图片当头像,我还是想对他说“天天开心”。我想,他至少会跟我说“谢谢,你也是”的吧……啊!我潜意识里已经认定他是他了!我的右脚复又落地,竟被一粒石子硌了脚。我猛地低下头去——自己竟是忘记了穿鞋的。
我果然不在家里啊。但我刚才不是开窗……不对,关窗……
我回转身,以为身后就是自己的家。黑暗洞悉了我的想法,所以轻轻松松地隐藏了我的退路。迟到的疑惑让我惊颤——太阳怎么与黑暗同行了呢?明明是温热的,明明我闭上眼睛之后就能感受到阳光灼烧的那片橙红。
疯狂地,迫切地,我的眼光热烈地搜寻那个背影。绝望地,叹气声不像是我发出的。这时,我的肩头感到了一轻一重两下拍击。不出意外地,惨叫声也不像是我发出的。如果我花了0.01秒的时间思考我的嗓子为什么哑了,那在0.01秒之后,我开始了下落——接下来,我将用0.01秒的时间思考自己如何被吓到原地跳起又在落地的一瞬间崴了脚,在这0.01秒之后,喜悦会伴着悲伤在我的心里大起大落。
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下落的我。慌乱得像一只小鼠,我不假思索地抓住这个人的手臂。他温柔地把我扶正。我眼睑低垂,不敢看他。我知道,他一定发现我在找他,在跟着他。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认识我,是不是回来找我的,是不是还是愿意跟我说话的,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的,是不是会说我想听到的话的……坏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让他对我说什么了。坏了,我能感觉到他的手还贴着我的后背。双手攥着衣角,我轻轻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翕动着睫毛。隐约间,我好像抬起了头,好像看见了他上扬的嘴角。黑与白的对抗——我们的世界是黑色的,我的大脑却是一片空白。
原来真的还是他。我是在哪里啊?这么多年,难道我真的又遇到他了吗?真的吗?!我的眼前闪现了一个雪白过头的世界。突然间,我不由自主地微微向后退了半步。
“走吧,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他的声音像是一根蓝色的丝线,有着白云的质地和蓝天的韧性,准确地在我的脑海降落——一片空白之中,我无条件地相信这个蓝色的圈。他的声音彻底向我表明了他的身份——虽然他开口也不是为了根本就毫无意义的自证。我睁大了眼睛,抬头盯着他看,甚至想抬起手摸清他的脸部骨骼的走向。他的手从我的后背移开,掠过我的腰间,最终包住了我的微微颤抖的手。呼吸像是不属于我了。
我幻想过很多次,和那么一个人牵手,低着头由那个人领着去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目的地——我知道我希望那个人是他,但我不敢多想,我害怕他的脸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只是惧怕那双冷漠的眼睛。所以,如今,他在黑暗中牵起我的手。我看得清他的上扬的嘴角,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眼睛。
我无比清醒地从他的手里解救出了我的手。周遭的环境里,陌生的枝丫裹挟着熟悉的黑色。我的手从他的手里坠落,重重地摔在满是尖刺的那许多枝丫中的一簇上。我能感受到尖刺,却觉察不出一点疼痛。
为什么不让我感到疼痛?就为了告诉我我是在梦里吗?对,我肯定是在梦里。我明明就关好了窗,明明就已经倒在床上了。我明明是在睡觉。可是,可是,为什么要让我做噩梦?我真的很累的啊……老天啊,我知道我是太累了才让你有机可乘……可是,你能不能不要让我用这种方式去看到他,能不能不要让我用这种样子去被他看到……因为,因为我现在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啊!哦,对了,还有,现在到底是不是入夜了?我真的不知道了啊。
我哭了。眼泪就像故事开头那粒坠入深渊的水珠——因为下坠的路程太远太远,光又是被黑暗吸收了,只会在你绝望的时候把你无声无息地蒸发掉——所以你得不停地哭,在眼泪哭干前让最后一滴眼泪到达深渊底部。
“走吧,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他居然会把一句话用更加温柔的语气说第二遍了。毕竟,他果然是看不见我哭的。
伴随着一声干涩的笑,我义无反顾地说:
“好……好啊。”
我赤着双脚走在他的身边。他大步流星,面带笑意。无意间,他松开了我的手,竟一下子走到了我身前十米开外的地方。
我惊诧到忘记了哭。眼泪到达不了深渊的底,因为深渊深不见底。谁会想让自己哭得毫无意义?代替哭泣的,是因为害怕失去而自发的战栗。明明就没有得到过,我却还是选择了毫无意义地去害怕,去恐惧,去惊慌失措。
他站在那儿了。那儿有一棵香樟树。借着零星的光亮,我看到了飞舞的树叶。叶子在半空里翻滚着,倏地隐入了阴影之中。他的侧脸的剪影可真好看。
我知道我的眼泪又快掉下来了,所以我笑着跑向他。我居然叫出了他的名字,叫得很放肆,生怕风把我的声音吹散了。我的脚每跨出一步,疼痛就把我向太阳多推近一步。他看不到我刚才的哭,就像我忘记了我一开始就崴了脚。
阳光正一点一点地刺激我的疼痛感,光亮逐渐增强。一切又因为过于耀眼而像极了梦境。可是我这会儿怎么就能感觉到疼了?这到底是不是梦啊!
黑暗终究还是要被阳光喝退了——原本啊,就只有我在质疑太阳的权威——太阳与黑暗为伍——只是我的错觉——我希望太阳变了质,让我整日都可以心安理得地逃避那个人冷漠的眼神。对,都是我在自导自演。都是我在做梦。睡着了做梦,醒着也做梦。都是我。
一条弯弯曲曲的碎石路,路旁的香樟在不分昼夜地落着叶。我也还在不停地叫呀喊呀,走呀跑呀,哭呀笑呀……叶子落到我的发丝之间,一片接着一片;有的在下一秒就跌到了地上,有的随着我的脚步晃晃悠悠。他一定是在对我招手的。哎,我和那棵香樟树之间好像还差了十米。石子的温度也在一点一点地变得热烈,石子的光泽也在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我想再叫他一声。
我的脖子像是被这个世界仅存的黑暗给掐住了。事实上,我说不出话的瞬间,黑暗突然变得很耀眼。黑暗一点一点地放射出了万道金光。我好像真的看到了光线组成的六芒星。片刻犹豫之后,我抬起了头。“啪——”一片香樟树叶盖住了我的眼睛。微微撇嘴,我用手拂去这片叶子。
“哈哈哈——”他的笑声像是有魔力的,把我的扬起的手定格住了。那片叶子也被笑声震落了。我的手该有多么无措。
“你在哪里?我就知道你在等我!”
“哈哈,你就在这棵树下等我,知道了吗?我很快回来。”
一阵风吹散了他的声音。香樟树叶的沙沙声在提醒我,这个世界只剩下这棵香樟树留下的阴影这一小片黑暗了。他明明撒开我的手跑到了这棵香樟树下的。他明明在这里等我的。他说了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不哭。我也不怕他走。对,因为一切都是梦。既然我都看破这是梦了,就让我醒过来吧!让我顺着被风刮到外墙的窗帘爬进我的家。我可是提前就把窗打开了的。
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你:他让我等他,我却犹豫了。
风止住了。我低头向我的双脚看去,想象着自己的双脚一定是鲜血淋漓,或是血迹斑斑。我想试着在这场我和他的重逢里自我感动。可是,我的脚面只是深深浅浅的黑。太阳光变得刚刚好,很像我关窗时的天色。云层向太阳逼迫过来前,太阳用光热不遗余力地向我迫近。突然,一丝冰凉袭染了我的全身。那是一股受着重力从我的脚背流向地面的凉意。那是池水。在不知多久以前,有个我心心念念的人破天荒地在池塘边牵起了我的手。
这么说来,我还是没有醒来。我讨厌做梦了。
我弯腰伸手拂去脚面的水珠,抬眼间竟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盯着自己倒映在水中的双眼,我清醒地感觉着愤怒在我的胸口游走的感觉——痒痒的。我不相信,眼前这双冷漠到底的眼睛,竟不是他的眼睛!难道十年以前,不只是他冷漠地看待我,还有我冷漠地煎熬着他吗?不可能的。那么,难道……
天旋地转之间,我感到自己猛然坠落。池塘倾覆却没有半点水声,香樟叶落却并不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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