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回到國內，諾爾茨州，弗茹艾矢瓦特爾縣，斯桐蓋特鄉，十一月夜色很早便落下，風從郊外的杉樹林穿過，卷起一層層枯葉。屋外的街燈泛著橘黃色的微光，映在窗玻璃上，有些模糊，帕爾克·茵-揚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膝蓋上放著筆電，螢幕上還是那份關於「全球首場巡演」的行程表。
他那雙略顯細長的手指輕輕敲著鍵盤，臉上帶著一種不確定的神情。客廳裡只開著一盞立燈，光線柔和，落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
臥室的門被推開，阿米娜塔·查奧瑞慢慢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寬鬆的灰藍色居家裙，步伐穩定，雖懷孕十八週，仍舊保持著她那種幹練、強勢的氣場。她手裡拿著一杯溫水，眼神冷靜而專注。
「你又在看行程表？」她語氣不重，但帶著不容反駁的味道。
帕爾克抬起頭，微微笑了笑：「嗯，公司剛更新了演出時間表。第一站定在倫敦，接著是維也納、巴黎、柏林……最後一站要到明年五月七號，才回國。」
阿米娜塔放下水杯，在他對面坐下，手輕輕放在小腹上：「也就是說，我生孩子的時候，你會在外面？」
帕爾克愣了愣，語氣有些猶豫：「照時間算……應該是這樣。醫生說預產期是四月初，對吧？」
阿米娜塔點頭，沒有多說，低頭喝了一點水。
帕爾克的手指在筆電邊緣摩挲，眼神有些閃爍：「我真的不太想錯過……可公司第一次辦全球演出，所有人都得去。總監說這次巡演的曝光度會很高的。」
「我懂。」阿米娜塔打斷他，語氣平靜得近乎冷漠，「你是個藝術公司的人，名氣、曝光、合約，這些都比什麼都重要。」
「我不是那個意思。」帕爾克連忙解釋，「我只是……這份工作，我花了三年才穩下來。我不能就這樣缺席。再說，公司會負擔食宿，收入幾乎不用花，這段時間我們可以存下一大筆錢。妳也知道，孩子出生後開銷會變大。」
「錢、錢、錢。」阿米娜塔嘆了口氣，放下水杯，語氣裡透出一絲疲憊卻依然堅硬的理智，「懷孕之後我就得減少工作時間，收入已經比以前少了快一半。等到後期我得休息，那段時間幾乎沒辦法工作。孩子出生後，我哪有時間再全職回去？」
「我知道。」帕爾克的聲音低了下來，「所以我更不能讓公司覺得我不穩定。只要撐過這次巡演，我的職位就能固定下來，薪水也會翻倍。」
「你的薪水會翻倍，我的生活卻要被切成碎片。」阿米娜塔冷笑，「但我不怪你。這是現實。」
「你在生氣。」帕爾克輕聲說，語氣帶著一種確認事實的無奈。
「我沒有生氣。」她抬起頭，語氣平靜得讓人害怕，「只是說出我該說的話。」
房間一時沉默，只聽見暖氣運轉的微弱聲。帕爾克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從哪裡開始。他低下頭，視線落在她的腹部，那裡微微隆起，是一個正在成形的小生命。
「我知道你不太想要孩子。」阿米娜塔忽然開口，聲音不重，卻像一支針輕輕刺入他心裡。
帕爾克抬頭，神情慌亂：「不是那樣……只是……我們都還年輕，這個時間點，太突然了。」
「是我提的，對吧？」阿米娜塔的語氣冷靜，「因為我覺得四十七歲再不生，可能就沒有機會了。你當時沉默很久，最後只是說『如果妳想要』。」
「我以為妳只是隨口說說。」帕爾克聲音低低的，「那時候我真的沒想到你會那麼堅決。」
阿米娜塔笑了笑，神情中透著一絲勝利的倔強：「我做的每一個決定，從來不會只是隨口說說。」
又是一陣沉默。暖氣送出的氣流在屋裡盤旋，窗外的風拍打著樹枝，輕微的響聲像是一場不安的前奏。
「妳不用太擔心。」帕爾克終於再次開口，語氣溫和，「我會幫妳安排最好的陪產員。雖然斯桐蓋特這邊的服務不如紐諾爾茨市，但也不算太差。我查過資料，這裡有兩間陪產中心設備不錯。」
「我不在乎那個。」阿米娜塔淡淡地回應，語氣中帶著一絲不耐。
「但我在乎。」帕爾克語氣堅定起來，「妳懷孕這段時間工作已經那麼累，生產的時候至少要有人在身邊照顧妳。錢不是問題，我在國外的時候公司包吃包住，幾乎用不到什麼花費。貴一點也沒關係。」
阿米娜塔注視著他，良久，她才緩緩說：「帕爾克，有時候我真覺得你還像個學生。你說話的樣子，總是那麼小心翼翼，好像這世界會被你的一句話弄碎。」她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穿透力，讓這間公寓裡的空氣都凝固了些許。
帕爾克低垂著頭，視線停留在膝上的筆電鍵盤。「我只是怕弄錯。」他低聲回道，聲音裡的猶疑像一根細小的羽毛，輕易就會被吹散。
阿米娜塔微微挑眉，身子向沙發靠背深處陷了些。「怕什麼？」她的目光銳利，彷彿能看透他的骨髓。「怕我不高興？」
「怕我不夠好。」他回答。這話一出口，像某種沉重的秘密，在兩人之間發出輕微的迴響。
阿米娜塔愣了一下，隨即輕輕笑了，那笑容中混著些許複雜的情緒，像夏末傍晚的天色，光明與陰影交織。「你很好。只是……有時候太軟弱。」
「也許吧。」帕爾克沒有反駁，他合上筆電，將它放在茶几上，然後伸出手，輕輕放在她擱在沙發扶手上的手上。那一刻，他的指尖微微發抖，那顫抖像是一種無聲的自我坦承。
兩人誰也沒說話。從落地窗滲進來的光線柔和地落在他們的側臉上，給兩人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邊。靜默像一條溫和的河流，在時間裡緩緩延伸。
「明天我去醫院做產檢。」阿米娜塔開口，打破了靜默。她的語氣一下子變得務實，將他們從剛才的情緒漩渦中抽離。「醫生說下次要做胎兒結構的檢查。你可能趕不及吧？」
帕爾克沉默片刻，輕輕點頭，他的大拇指在她手背上輕輕摩挲了一下。「明天公司有排練，我得去。可我會打電話問結果。」
「不用打。」她說，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像已經預知了結局。「我會傳訊息給你。」
「那……好。」帕爾克鬆開了她的手，坐直了身子。
阿米娜塔站起身，拿起水杯，準備回房。她走到臥室門口時，又轉過頭，將水杯輕輕放在門邊的小桌上。「帕爾克，下個月你出國前，我們應該把陪產的事情確定好。你去巡演，我不希望臨時出狀況。」
「我知道。」他承諾，聲音比剛才堅定了一些。
「還有，」她頓了頓，眼神比任何時候都平靜卻銳利，像一把擦亮的匕首，直指他心底的猶豫。「不要太信任公司。那些說要讓新人發光的人，最後只會挑最聽話的留下。」
帕爾克抬頭，看著她背影漸漸消失在臥室門後，喉嚨裡湧起許多話卻一個字都沒說。
燈光下的客廳顯得格外靜。他重新打開筆電，看著那份全球演出行程表——倫敦、維也納、巴黎、柏林——最後一站：五月七日，返國。
他閉上眼，腦中浮現的是那張超音波影像中還模糊的身影。
他想，也許自己不是一個好丈夫。
但至少，他要讓這個家過得好一點。
窗外的風再一次吹過，遠方的夜色深得幾乎要滴下墨來。整個斯桐蓋特鄉靜默無聲，只剩下一戶人家的燈光，還亮著，像是在與寒夜抗衡。
第二天天色尚淺，帕爾克便醒了。窗簾縫裡的白光像一條細線，把夜與晨縫在一起。他和阿米娜塔簡單吃了些麵包，沒有多說話，便出門上車。車子沿著通往伊希卡瓦電影廠的道路滑行，樹梢仍沾著露。到了廠門口，他先下車，替她關上車門，低聲說：「晚點傳訊息。」她點頭，手握方向盤，車尾燈在霧裡一亮，隨即遠去，轉向她自己的工作地。
廠區的走廊打著冷白的燈，牆上貼著未來兩季的拍攝表。帕爾克敲開辦公室，執行長莫瑞塔·蔻吉若抬眼，手指還按在一份排期上。
「莫瑞塔先生，下個月我要隨新音國際開啟全球演出。明年五月才回。網路電影這邊恐怕接不上節奏，所以想申請無薪假，到明年五月份。」
莫瑞塔「嗯」了一聲，像是把一口氣壓回胸腔。「諸葛梁在國外，你也要請假。這樣男女演員的比例就成了三比十五，一個男演員要和五個女演員編組，場務和導演都要重排。」他把筆在桌上點了兩下，無奈地攤手，「不過——我還是批。」
「謝謝。我會把現有的鏡位收乾淨，素材整理好交給剪輯。」
莫瑞塔點頭，目光從他臉上移開，落回那些表格。帕爾克看見他眉間短促的皺褶像被鉛筆劃過的逗點——保留，但不終止。伊希卡瓦電影廠裡，男演員向來稀缺，一開始就少，臨時補也補不上；若硬卡著不准，他大可以拎包走人，連名單都得重編，那才是麻煩。與其如此，不如順水批個無薪假，廠裡少一筆薪資支出，人也留住了一線牽。能回來最好，回不來，帳面也清。
遠處棚內傳來清脆的打板聲，油漆與燈具升溫的味道混成一股尚未乾透的早晨。他腦海裡又浮起那張顆粒感的超音波影像，像海面下剛成形的影子。下個月出國前，他得把陪產的事確定好——他記得阿米娜塔說過的每一個字，像釘子一樣安安穩穩地留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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