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砚台,她还是挺喜欢的,只是之前想着下次再买,又没跟掌柜的说给她留着,因此错失了。
庾檀怜见男子即将离开,几步快走出门,开口唤住他:“我出双倍价钱,不知郎君可愿将这方砚台卖我?”
“双倍价钱?”
男子转过身来,目光染上一丝诧异,语气也柔和几分:“庾二娘。”
庾檀怜对上他如高山冰雪的清冷眸子,里面倒映着她怔愣的模样。
虽然幼时入宫在姑母处偶尔见到他,但也只是匆匆一瞥,后来他封王离宫,见面的机会更少了。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他,他和太子都继承了泰昌帝的凤目,五官之中眼睛最精致。可她觉得他的双眸比太子更加清隽动人,仿佛要将她吸引进去。
不知为何心跳愈来愈快,她自觉失礼,慌忙低下头道:“晋王。”
萧琛顿了一息,低眉敛目:“出门在外,唤我居士即可。”
他带发修行,自号莲界居士。
庾檀怜收了心绪,朱唇微启,犹豫着道:“……居士当我戏言,方才的话未曾听到罢。”
昨夜他拒婚,今日若从他这里买东西,那算什么?
萧琛神色看不出任何情绪,无悲无喜,将一锦盒递到她面前,广袖摆动间似有莲香:“佛赠有缘人。我不收钱,送你便是。”
“这怎么行?……”
庾檀怜错愕地抬头,却见对方目光一片坦然,那些深埋的记忆也一点一点破土而出。
那是她成为皇后的第五年,萧琛请旨前往西域寻求佛法真谛,萧珩为此举办践别宴。
高台之上,她凤冠华服,云鬓花颜。
高台之下,他素衣无尘,清隽似竹。
她持酒祝君平安,而他举杯回敬。
“愿娘娘长乐无极。”
而今一模一样的眼神,君子坦荡荡,眉目冷寂,风骨如松。
庾檀怜失神凝视,呼吸微微停滞,恍若隔世,原是如此。
可这砚台万万不能要。
“多谢居士厚赠,只是此物贵重,我不能平白收下。”
她想了个得体对方又不能拒绝的理由:“家父待我一向严苛,昨夜宫宴他也在场,发生那种事他对我已经失望,倘若他得知我收下居士的东西,恐怕会让我尝尝家法的滋味。”
萧琛收回锦盒,微微低垂的双目掩盖其间思绪:“倒是我唐突了。”
“是我之过,我不该叫住居士。”她敛衽行礼:“我就不叨扰居士了。”
庾檀怜转身回珍宝阁挑选东西,顺带之前损坏宣纸的钱一并付了,待离开时已经不见萧琛身影。
……
东宫。
林长风向萧珩禀报今日所见所闻:“庾二娘离宫后在珍宝阁遇到晋王……”
萧珩剑眉蹙起:“晋王?”
“庾二娘本来向晋王购买砚台,晋王反而要送砚台给庾二娘,庾二娘拒绝未收。随后晋王离去,庾二娘回府。”
林长风言简意赅,将暗卫记录下来的对话呈上给太子,本来太子对庾氏不怎么上心的,不知为何今日就突然让他去盯着庾檀怜。
呵,她倒懂得没收。
萧珩扫视那份密报,搭在扶手的指节不自觉收紧几分,昨夜晋王拒婚,今日却送东西,难不成真是庾氏的阴谋?
怎么,庾氏想扶持他那残疾出家的兄长么?晋王一个瘸子,凭什么跟他争?
戾气浮上他的眉间,“你继续盯着庾檀怜。让另一组人盯着晋王。”
身为太子,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的人太多,因此养成萧珩谨慎多疑的性子,庾檀怜态度转变的不合理之处,是最可疑的。
……
庾府。
庾檀怜徘徊在父亲的榕安院外头,默默数着步子,惴惴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
在她来回走到两千步的时候,管家庾山伯冲她做个“请”的手势:“二娘,家主让你不要在外头晃来晃去了,看得他心烦。”
她眉头一跳,似乎在山伯眼神里看到同情。
庾檀怜随山伯进去,在书房门口敲三下,唤道:“父亲,阿怜求见。”
屋内传出一道沉稳的声音:“进来。”
她推门而入,父亲正背对自己,仰头望着墙壁上那块篆体刻就“慎终如始”四个字的匾额。
他的话缓缓落进耳中:“这方匾额乃庾氏先祖亲手所刻,传到我这儿,不过第五代。你可还记得为父的话?”
庾檀怜几步行至桌案前,幼时父亲抱着她谆谆教诲的记忆也随之而来:“《道德经》有言‘慎终如始,则无败事’,至始至终都要谨慎行事。”
“既然记得,那昨夜你又做了什么!”庾光转过身来,劈头盖脸地呵斥。
“我……”
庾檀怜抿了抿唇,怪不得山伯用同情的眼神看她,眼眶烫得厉害,父亲久违的训斥令心头砰砰直跳,他们都是鲜活存在的。
“你以为哭了为父就不追究了?”
庾光坐下,见她泪光闪闪,两眼汪汪,话是这么说的,语气却缓了几分:“给你三日时间收拾东西,我命人送你回颖川老家。”
明明是责备,可那低沉的嗓音却夹杂着几不可闻的宠溺。其实她的家风一点也不严,今日跟萧琛说那些话只是为了拒绝他罢了。
父亲母亲就得了三个孩子,她上头有一个兄长和一个姐姐,府里面又没什么姨娘庶妹,她是家里最小的,他们都让着她宠着她,平日里的呵斥也只是为了不让她太娇纵。
上辈子到底图什么呢?非要铁了心地嫁入东宫。皇宫的规矩那样多,想见家人不比宫外寻常人家能时时见到。
妃嫔出宫是少有的,一般都是召家人入宫,可那样倒不如不见,宫里人多眼杂,就怕祸从口出。
萧珩不是泰昌帝,她也不是姑母,境遇比不上姑母,处处受制于他。见是见了,一家人说话小心翼翼,守着规矩,聚在一起仿佛陌生人第一次见面闲聊。
这种感觉到她成为皇后更加强烈,那时候父亲母亲入宫还要向她请安,让她觉得自己犹如一个被供奉起来的画像,活着没有半分人气。
庾檀怜思及此处,胸口窒闷,鼻子酸涩,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断线珠子般滚落,止也止不住。
“罢,罢,罢。”庾光挥手让她坐下,以为她是知错求饶了,别开脸去不想见她泪流满面,免得自己忍不住心软,沉默好半天后他才悠悠道来:“为父该说的还是要说,你可知自己闯了大祸?”
她也渐渐回神,脑海升起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晋王?”
庾光的脸色愈来愈凝重,她的心也随之一寸寸往下沉,他微微颔首道:“祸从口出,不外如是。你昨夜怎能说心悦晋王呢?”
像他们这些世家,婚姻很容易跟政治联系在一起。
太子是储君,将来的皇帝,天底下不知多少人都上赶着示好,她追求太子倒是没问题。
可心悦晋王,那就变了味。
庾檀怜意识到这一点,慌乱地攥紧袖子,也后悔自己的一时莽撞:“……可晋王不是拒绝了么?更何况,他是出世之人,早就远离朝堂。”
“你当真以为他远离朝堂了?”
庾光两道眉毛几乎拧在一起,“晋王是徐家旁支所出,这些年来徐家旁支早就跟徐皇后那一脉分道扬镳。”
“……”
庾檀怜大吃一惊,言外之意就是徐家旁支暗中支持晋王,她张口结舌,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为自己的愚蠢羞愧。
“我能知道的,陛下自然也能知道。”
庾光严肃忧虑的眼神朝她直直望过来:“你说心悦晋王,陛下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
庾檀怜在心里默默自问,泰昌帝会觉得庾氏想出头支持晋王么?
世人皆知庾贵妃无子,而姑母曾经抚养晋王,庾氏支持晋王情理之中,她没想到一句话,会将庾家推上风口浪尖。
“可是……可是……”
她站起来想说些什么,支支吾吾又跌回圈椅里。
“可是什么?”
庾光眼里是她看不懂的深沉,他皱眉道:“没有可是。你还是要回老家。”
“不!”
庾檀怜摇头拒绝,上辈子和家人聚少离多,她怎么甘心今生回老家偏安一隅,那不是又分隔两地么?她还想留在家人身边,尽上辈子没尽到的孝。
“不回也行,但你得答应为父一件事。”
庾光捋捋自己的胡子,女儿低着头没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寒光。
泰昌帝忌惮徐家,害怕外戚独大,提携他们庾氏。庾氏到他这一代,人丁单薄,自己不过一个闲散太傅,唯一的儿子也就是五品中书侍郎,其余旁支庶族在各州郡为官,远远不及徐氏家大业大,朝廷三分之一都是徐氏人。
从入局的那一刻他明白,庾家势微,贵妃无子,贵妃此生也只能无子,才能为皇帝信赖。可这样的家族,不足以抗衡徐氏,因此皇帝令贵妃抚养晋王。
于是徐氏旁支拥护晋王,出家又如何,又不是死了,总有还俗那一日。泰昌帝乐见其成他们内斗,最好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
党争也许会波及到庾氏,但首当其冲的定是徐氏。
庾光素来不愿意在家里谈及朝堂政事,他不愿把这些烦恼带给他亲近的家人,可他这个女儿被他们保护得太好了,甚至有些天真,他觉得要好好提点提点她。
心悦晋王也没什么,至少目前皇帝不会对庾氏下手,但他不愿跟徐氏扯上什么联系,所幸晋王也是个明白人,当场拒婚了。
不过总归是当众说出,世人都知道她之前追求太子,如今心悦晋王算什么话?这话就是别人能说,而她万万不能。其他人听到不免有些想法,她到底算闯祸了,恐怕朝廷内又要暗流涌动。
庾光心中暗叹,他把利害关系说得严重是为了让她长记性,只有往大了说她才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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