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大将军有归隐之意?”
一内侍上前为谢迁添酒道:“这话怎地不知会干爹一声?”
“原是小全公公——全公公养病已久,谢某怎好劳动全公公抱病接见?”
被唤作“小全公公”的人呵呵一笑:
“大将军说笑了,只是这批红朱笔到底在干爹手里,这去与留,最终还是要干爹过问不是?”
谢迁的眉头皱得愈深:“……”
谢见琛瞪着那内侍离去的身影:
“狐假虎威的东西,不知道在显摆些什么。”
“诸卿久等,皇帝今日烧得厉害,哀家这才来得迟了些。”
恰逢此时,太后姗姗来迟。
谢迁整理神情,恭顺道:“陛下龙体要紧,娘娘操劳,无需挂怀臣等。”
太后点头,扫向座下众人,目光落在晏漓身上时,眸中闪过一丝隐秘的戒备。
“人既齐了,这便开宴罢。”
丝竹乐舞应声奏起,谢见琛欣赏不来宫中这些束手束脚的舞蹈,更掺和不进父亲与太后的客套之辞中。
他百无聊赖枯坐着,目光却情不自禁再度转向某个方向。
晏漓正垂眸不知思索何事,周身笼罩着一层格格不入的阴郁。察觉到谢见琛的视线,毫不避讳直直看回去,迎着目光敬酒似的举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饮毕后,又露出抹微不可查的笑。
晏漓的座次要偏些,无人注意到他这一看似寻常的动作。若是落在旁人眼里,难免有些眉目传情、暗度陈仓的意思。
谢见琛神情肉眼可见慌乱起来:这人瞧着寡言,骨子里却好不安分!
“娘娘,陛下的体热仍不见好。”
宴至中途,太后的近侍急碎步入席,禀报打断席间轻松的氛围。
太后拧眉起身,瞧向晏漓的方向。
“昭宁,你去同我瞧瞧皇帝。”
晏漓没说什么,置下酒杯无言起身。他跟着太后离去,经过谢见琛桌前时带过一阵微醺的轻风。
可一直注意着晏漓的谢见琛却格外敏锐地发现,晏漓此刻的脸色有一瞬难看得吓人。
莫名不祥的直觉使他坐立难安,他捏了个透气的借口离席,跟了上去。
皇帝所居的乾元殿他无权擅闯,只得无声靠近殿外的窗子,谨慎地推开一个缝隙。
殿内传来晏漓的冷哼:“倘若不是皇弟的并,母后只怕这辈子都不会想起我,可对?”
“这药只是需要一些男性血亲之血做药引而已,你就这样见死不救吗?”
“……”晏漓没说话。
饶是他对旁人再冷漠,面对无辜且年幼多病的皇弟,难免仍保有一丝关照。
“并非初次取药引了,无需哀家教你怎么做吧?”
太后轻车熟路自殿中一处角落拿出一柄匕首,“当啷”一声丢给晏漓。
“放血吧。”
匕首落地的声音刺得谢见琛耳畔嗡嗡作响。
——这都是什么害人的偏方?哪有掺了人血便能生出奇效的药的?!
幼帝的病再难医治,也不该寄希望于这样的邪门偏方上来!
太后与昭宁殿下不和,他是有所耳闻。可待谢见琛真正目睹这对母子仇敌般的相处时,仍是久久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殿内,晏漓捡起脚下的匕首。
不带任何迟疑,朝手腕割下。
新鲜的殷红滴滴答答落入药壶,谢见琛早在战场上见惯了血,这一霎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目眩。
战场上,敌人会对敌人刀刃相向,可他从不知道,亲人竟也能使亲人流血受伤。
“够了?”
晏漓看向太后。
太后:“继续。”
晏漓:“……”
他没说话,认命般地,匕首没入皮肤愈深,腕间缕缕血迹很快连作整片吓人的赤红。
“……疯子!”
谢见琛攀着窗框的指节因收紧而发白。
这样放血下去,他会死的!!
他看到晏漓的脸色明显变白,就在他即将冲入殿中阻止这场闹剧时,久而未发一言的晏漓忽而抬头,看向那个华服的女人。
“柳韵韶,你真是一个好母亲。
“只是,从来不是我的好母亲。”
如同被这话深深刺激到般,太后周身一震,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暗色。她的钗环随着打颤的身躯摇晃,终究忍不住咬牙叫停:
“还不去包扎?真想死在这儿吗?!”
晏漓沉着脸丢下匕首,推门离去,未曾再同他的母后多置一词。
许是此番下手重了、流的血格外多些,他有些目眩,以致看到谢见琛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他险些将少年的身影当做幻觉。
橙黄的灯火映在谢见琛身上,明亮温暖得有些不真实。
少年疾步上前,一把抓起他的手腕,颤着手拿干净的丝帕为他系上,用以临时止血。少年的手抖得实在厉害,一个简单的结扣,竟系了足足好几次。
“疼吗?”
“没感觉。”
“抱歉,我不知道他们是这样对你的,我……”
谢见琛的声音难以自控哽咽起来。
“不要再这样残忍地对待自己了,我会担心。”
他压抑着胸口翻涌的情绪:面对这样孤独的晏漓,他怎能许下那样不可能达成的诺言,又一走了之?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他没等到晏漓的回话,抬头瞄了男人一眼,只见晏漓抬起被丝帕系紧的手腕,细细端详着上头的绣花,冷不防道:
“女子用的丝帕,谁给你的?”
谢见琛:“……”
现在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
这点沉重的气氛全被晏漓毁了,当事人睨着谢见琛白了又红的脸,似笑非笑:
“又是在街上人家姑娘丢给你的?”
谢见琛一时尴尬又无语,嘟嘟囔囔道:
“是,白日急着进宫,没来得及还给人家。”
“无所谓,”晏漓唇角一勾,“反正,现在是你送给我的了。”
“什么啊,你在笑话我吗!”
谢见琛臊得脸颊直鼓,假意伸手夺回丝帕,“你不稀罕便还给我。”
“送出去的手帕还想要回来?谢小将军也不怕惹人笑话。”
晏漓抬臂,躲开谢见琛的“突袭”,却顺势俯身靠在少年的肩上。
他知道,谢见琛是最为自由的鸟。
他不属于这个让人透不过气的四方红墙。
可有时候,他心里也会生出难以宣之于口的阴暗心思。
——只可以看自己一个人。
——只可以关心自己一个人。
理智与脾气在他的脑中打架,最终理智毫无疑问地落了下风。
“头有点儿晕,可以借你的肩膀靠一会吗?”
“……可、可以啊。”
“多谢。”
他的声音轻轻的,传到谢见琛耳中酥酥.痒痒的。
“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我,你是第一个。”
谢见琛微微睁大双眼,心中泛起的不知是心疼还是责任感,亦或是二者皆有。
“真的吗?”
晏漓点了点头。
“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可以不要讨厌我吗?”
“讨厌?我怎么会讨厌你?”
好奇怪,不知为何,他莫名感觉晏漓还……挺开心的?
错觉吧。
谢见琛手忙脚乱地解释半天,待回到席间时,已是庆功宴的尾声了。
……
“逆子,给我跪下!”
“我不跪!”
谢迁大怒:“你还反了天了?”
谢府氛围向来其乐融融,可自从将军父子一行人自庆功宴归来,竟破天荒地吵起了架。
谢夫人最是心疼孩子,她关了房门,一把将谢见琛揽进怀里,素来温婉的妇人柳眉倒竖,斥向男人:
“好你个谢迁,真是显着你厉害了!打个仗回来真是不知家里头谁做主了,你对孩子凶什么凶!”
镇国大将军谢迁是出了名的妻管严,往日谢夫人撅一下嘴都要撵着哄三天三夜,可今日却是叹了口气,史无前例地压低眉头道:
“孩他娘,这事,你别管。”
“琛儿今日紫宸殿里讲话是直了些,可哪有你这样动不动教孩子下跪的?把我儿跪坏了怎么办!”
“娘!不是这件事,”谢见琛有点着急,摇着谢夫人胳膊撒娇,“爹忽然请命,要带我们一起随他回乡退隐!”
谢迁:“口无遮拦还算小事?就他这个德行,来日真遂了他意入朝,被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他愤愤驳道:“朝中若没了谢家,届时阉党专权,置大桓于何地?”
“你可知我们为何会放着安达小国不打、早早班师回朝?——我们是被宫里强制召回的!你哪来闲心操心旁事?”
谢夫人面露惊色:“什么?我们只当是那安达主动投降……这事你怎地不曾对我说?”
谢迁摇摇头:“本就不是什么振奋人心的消息,何必说来徒增烦恼。”
扫清边境大患后强制召回谢氏父子,显然已是阉党在测试谢家名义上对幼帝的服从度。为不背上抗旨的罪名,谢迁只得应下回朝。
阉党接下来会做出怎样不利于谢家的事,根本不在他们的可控范围内。
除非……彻底摆脱朝中这片浑水。
“可是,爹——”
少年急切的声音染上哭腔。
“你真的心甘情愿向阉党屈膝吗?”
半百的男人定在原地。
甘心?怎么可能甘心。
然国已不国,至少,他要先保住这个家。
“来人!”
谢迁合眼咬了咬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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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有你不痛(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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