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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雨秋池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谢见琛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官职砸晕了头,此时早无暇去观察全寿康的脸色,忧喜参半地跪下谢恩:

“谢太后恩典,太后千岁!”

全寿康不再表态,显然说不上满意。只好清清嗓,操着阉人特有的尖声站了出来,对乱民首领道:

“尔等背后可有人指使?”

“装模作样!这话问得好奇怪,权贵阉狗,人人得而诛之,何须指使?”

“刁民,朝廷庇佑尔等衣食无忧,尔等造反还振振有词?”

“老子说的哪句不是实话?”

首领冷声嗤笑。

“朝廷庇佑?庇佑在哪,是横征暴敛、沉役重税,还是宦官当道、祸乱朝政?”

明明是自己擒下的汉子,可面对汉子的质问,谢见琛却莫名生出诛心之感。

他平生第一次怀疑自己所行是否符合公理正义。

乱民首领说得并没有错。若非当权者不仁,他们又怎会揭竿而起成了乱民,走上这条希望渺茫的造反之路。

他生在上京最富贵的钟鸣鼎食之家,就像被隔绝在了虚幻的桃源乡,似乎很少能有机会与百姓共情。

“强词夺理。”

全寿康懒得与其多费唇舌,对台下路过押解的士兵道:

“将所有人押入狱中,择日午门斩首,给天下人一个教训!”

闹剧平息,全寿康心情方阴转晴些许,不料此时士兵一动不动,竟完全不听他号令。

太后揉额附和:“那就按全公公说的办吧。”

几名士兵面面相觑,最终将视线落在谢家父子身上。

原是在等待二人的指令。

谢迁心觉不妙,当即严肃喝令:

“太后娘娘代行君命,怎么没反应?吓傻了不成,还不去做!”

“杀了我等,还会有千万人来取你们狗命。”

“……”

汉子声音渐远,谢迁闭眼,似乎多有不忍,很快又强迫自己调整好情绪,问手下副将道:

“可有伤亡?”

副将答:“校场内并无伤亡,只是场外小路间有数具值班士兵尸体。想是乱民自小路潜入场中,途经所伤。”

“仔细安置吧。”谢迁叹息。

谢见琛心中本是说不出的难受,这会子听了副将的话,却觉莫名古怪。

演兵场的安防他自是熟悉,除场内有几人把守外,那条小路丛间何曾安置过人手?

入秋以来,雨水绵绵。

谢氏父子身为今日最大的功臣,是夜被留在宫中用膳。谢见琛因着白日变故心绪难平,听着窗外夜雨,借故溜出席面透气,撑伞漫步。

秋日的御花园无甚美景,再向御花园深处走,便是人迹罕至的镜影湖了。有一亭立湖中央,幽寂得别有风趣。

未近湖畔,却见亭中一点昏黄明灭摇曳,原是一盏在微风细雨中飘晃的提灯。

晏漓伏在亭边,目无温度地眺望琉璃般波光粼粼的江面,只露出半张侧脸。有雨水溅在他脸上,黏住几根柳丝般随风飘动的碎发。

头顶传来雨珠敲在油纸伞上吧嗒吧嗒的声音,晏漓回过头,谢见琛已立在自己身后。

“夜雨湿寒,小心着凉。”

若是往日,谢见琛定要上前吓唬他。可这一刻,他却不忍心打破这静谧的画面。

晏漓抬眼,先是有些吃惊,旋即深深看他许久:

“你怎么会找来这里?”

少年道:

“白日事出惊险蹊跷,我……有些不安,想找个安静无人的地方散散心,不想竟能遇到你。”

晏漓轻笑一声:

“知道镜影亭为何人迹罕至吗?”

“为何?”

“因为,这里——闹鬼。”

“!”

夜风拂过,谢见琛颈后一凉,整个人有些毛。

“你诓我罢!我身正不怕影子斜,素来是不信这些的。”

“诓你?我也不知这说法是真是假。”晏漓不甚在意一笑,“先皇后生前最喜镜影湖之景,人言,先皇后为太后所害,先皇后的怨魂时常于深夜在此徘徊。

可我自小常常倚在这里吹风静心,除了一池静得不似皇宫景色的湖水,什么都看不到。”

谢见琛:“……”

他想,小时候的晏漓也是怕闹鬼的传言的。

只是于他而言,比起虚无缥缈的鬼神,宫人乃至生母的冷眼,要可怕得多。

“乱民出现得蹊跷吗,”晏漓逗完人,这才正过身子接话题来瞧他,“今年来,已有数起乱民闹事的先例了。”

谢见琛垂眼。或许是被爹娘保护得太好,他对这些几乎是一无所知。

这时,他注意到晏漓颈上的伤口。

“你的伤……”

他凑近晏漓,伤口看起来根本没有被处理过。他的视线稍微偏移,伤口旁,微微滚动的喉结似乎从未如此……惹眼过。

谢见琛仿佛被火燎了一样慌乱抬眼,却见晏漓毫不避讳地看着自己。

秋月无言,水波潋滟。

扑通、扑通。

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受伤了吗?”

气氛彻底凝住前,眼前人忽然出声问道。

“没有。”

谢见琛下意识否认,却被晏漓盯得心中发虚,又小声改口:

“只是脚扭了一点点……”

晏漓俯身拨开少年衣袍下摆,查看他的脚踝,哪怕确认并无大碍,拧起的眉头也不曾舒展。

“你迟早会后悔今日这样做。”

“可是你有危险!”

谢见琛并未细想晏漓的弦外之音,只急道:

“朋友有生命危险却视之不见,我做不到!”

“……”

眼前人倏然起身。

谢见琛被吓了一跳,方才自己还压着晏漓看伤口,转瞬之间却被晏漓一步一进逼到亭角。

鼻腔都是男人身上冷香的味道,谢见琛头脑发晕的功夫,晏漓薄唇擦着谢见琛耳畔,一字一句:

“我不需要。”

为什么不跟谢迁走?

晏漓抓着他的手腕使他动弹不得,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脱口而出的明明是冷酷绝情的话语,微颤的瞳仁却疯狂挣扎着。

“不要再掺和宫里的事了。”

“……”

谢见琛呆住了。

晏漓看着沉默的谢见琛。

他一动不动地低着头,晏漓清楚,这许是被自己的话伤了心。

“所以呢?”

不想转瞬之间,谢见琛猛然抬头,眉眼坚毅严肃,毫不退让反问。

“我真的很生气。”

夜色中,毫不客气的少年双眸熠熠,皎洁明月倾泻而下,尽数洒在他身上。

“我不知道你到底瞒着我什么,或者说,就像你一直以来以昭宁这个身份示人一样,你不愿提及,我便从未追问。

“可是,你以为让我置身局外、蒙昧苟安便可护我周全?以爱护为刃,断我耳目——哪怕是我的爹娘,也没有这个权力。”

这次轮到晏漓噎住了。

谢见琛毫不退让地仰头看着晏漓的眼睛,半晌,终于泄了一口气。

“抱歉,我讲话似乎重了些。”

他一点点解释:

“我知道你的本意是为我好,就像我爹最初不允许我在宫里当差一样,可结果就是……我时常感觉自己只是活在一场美满的梦里。”

谢见琛记得今日似乎遥遥瞧见了晏漓在看台同太后拌了嘴,瞧着心情确实不大好……毕竟那日庆功宴道别前他的态度还不曾如此冷硬。

也不知是否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

“你是不是生气了,在说气话?”

谢见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

晏漓简直要被谢见琛的脑回路打败了。

“谢见琛,我有时候总是在想,你这戒不掉的天真,究竟是好事一桩,还是会害了你。”

他不明白晏漓为什么忽然扯到自己身上:

“什么意思?”

“你就不觉得,白日那场闹剧是有人刻意为之?”

谢见琛愣了一下,联想到全寿康当时下意识指控军士造反一举,很快便反应过来:

“难道有人意图诬陷于谢家?”

“演兵场外那几个丧命的士兵,你可曾去瞧过?”

事发后,谢见琛指使手下人将几人遗体归还家乡,可古怪的是,此数人身份籍贯,营中名册竟从无记载。

思及此,谢见琛惊道:

“那几人是乔装为士兵的刺客?”

晏漓无言默认。

除了阉党,也不会有人会如此想置谢家于死地了。

难怪自父子归京来,全寿康久久默不作声,原是在策划一场等待父子二人“自投罗网”的好戏。

乱民的刺杀,反倒是冥冥中救了谢家一命。如若没有这群乱民,那些假扮成谢迁麾下士兵的刺客便会闯进来……谢家自然难逃其咎。

他正后怕着,远处忽然传来了宫女问安的声音。

“太后娘娘。”

谢见琛远眺去,太后竟不知何时散步至此。

他忽地紧张起来,晏漓对外毕竟还是昭宁殿下的身份,深夜私会外男到底不妥,教太后瞧见只怕教人不悦。

晏漓察觉到他的局促,递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躲到湖畔树林后,他这才手忙脚乱地钻到树干后面,鬼鬼祟祟地偷偷瞥向亭中的母子。

“人云镜影湖闹鬼,太后竟也有闲情逸致,来此曲径寻幽?”

晏漓抬眼瞧向女人。

太后面色酡红,瞧着是出来醒酒的。她对晏漓的问安没什么反应,而是伸手示意侍从宫女尽数退下,精致昳丽的红妆却无法掩盖冷淡的神情。

气氛一时冷到极点。

女人眯眼打量他,眼神不似母亲看向子女的关切,反似来自上位者无情的审视。

最终,她的视线落在晏漓颈间的伤口处:

“受了伤不仔细着处理,卖惨做给谁看?”

有个人现在过得很惨……不过过程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再次感谢小天使们的收藏!爱你们o>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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