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气似要转凉,翌日仍是雨天。雨珠子叮叮当当地敲在檐头瓦上,像一支清泠泠的曲子。
元宁睡得迷糊,窝在被中听过半晌,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
若非饿到腹中咕咕作响,他还能接着睡。
元宁胡乱洗漱一番,从炉上铜壶中倒出盏温水,尝了一口,只觉得没滋没味。
他便端着茶盏站在案前愣了一会儿,又翻开柜子找出罐鹅黄签子的桂花蜜,挑出三四匙化开,闻得一盏甜津津的香气,再一股脑灌下,方清醒不少。
元宁昨晚原本睡得很不踏实。一夜辗转反侧,也不知君上究竟何意,头回睁眼时,天色还早得很,只浮出一线鱼肚白。
他不知该不该去服侍晨起,正躺在榻上犹豫不定,忽想起白日间要责罚柏安。
元宁与柏安从没有过节,既不想去看笑话,也不想去抖威风——毕竟他也不晓得君上有没有原谅他,他还有没有这个威风可抖——只怕去了会两下难堪,索性继续蒙头大睡。
可这回笼觉又睡过了头,此时只觉得周身既乏又累。
已近正午,连午膳的时辰都过了,元宁晃晃脑袋,打算去御膳房寻些点心垫垫肚子。
推开门,却瞧见廊下放着一张小几,上头是御膳房的黄杨木大漆盒。
再上头却卧着只黄瞳猫儿。
这猫儿长毛竖耳,眼神冷峻,姿态慵懒,通身唯有华贵的玄金二色,形如玳瑁,正是御猫锦球。
锦球是元宁在大雪天捡到的猫,一直养在御前,却与元宁并不亲近。唯有心情好时,才给元宁摸两把。
倒难得跑到他院子来。
元宁蹲下身,戳戳它的大尾巴:“你是不是又想偷吃了?怎么跟食盒一道来的?”
锦球望向他,懒懒地“喵”一声。
元宁难得见它不躲,便试探伸出手,揉揉它的耳朵。
锦球由他捏一会儿,才偏了偏头,蹭蹭他的掌心,再一跃而下,对他叫了两声。
“原来锦球是来给我送饭的。”元宁自顾自地说着话,他心底轻快些,再想摸摸毛爪,锦球却躲开了,只用柔顺的尾巴蹭蹭他的手,便跑去扑石榴花。
元宁稍显无奈,却也习惯于锦球对他的忽冷忽热。这才去掀开食盒。
御前内侍的饭食也会送至上阳殿。只是近身内侍不当值时,底下的小内侍会再跑一趟,将饭送至住处。
他病得一月有余,起先还有人来送,后来他便只能自行去御膳房领。
这是众人看他又重新得宠了。
念起这遭,元宁的好心情又减去不少。
他叹一口气,回身去搬出一张小案。
饭总是要吃的。
廊下弥漫着清凉的水汽,食盒却是温热的。元宁拿出一碗青菜瘦肉粥,两只白水煮蛋,一碟芝麻薄饼并四个灌汤笋丁肉包子,还有两样佐菜。
素拌黄瓜丝,酸辣萝卜丁,都是他素日爱吃的,却不是费功夫的东西。
看来是御膳房安排的常例饭食。
不是陛下。
元宁不知怎得,暗暗舒一口气,再打开最后一层,这口气又倒吸回去了。
食盒最底下是个形如莲叶的深碧碟子,满满当当地盛着一捧熟透的红樱桃。今岁新供的樱桃圆润饱满,色泽深红欲滴,个头格外大,咬一口汁水四溅,是沁人的香甜。
一看就是陛下的手笔。
……元宁不知该是欢喜,还是郁闷。
怪不得锦球会在,他早该想到是从御前送的食盒。
那陛下对他究竟是何意?
陛下的心思把他搅得乱七八糟,元宁一时连粥都咽得慢吞吞。
再瞧见匆匆进门的甘荣时,连吃粥的胃口都没了。
甘荣与他大眼瞪小眼片刻,认命地叹口气:“真不是想来念叨你,我是来找锦球。小内侍说它趴在食盒上跟来了。”
元宁心下一松,然而还没松到底,就见甘荣抱起锦球往他对面一坐,再叹口气:“那我来都来了,还是说说吧。”
元宁欲哭无泪,直想求饶:“昨晚你也不是没瞧见,陛下约摸是还生着我的气……那我也不晓得陛下还想不想我再去当值,怎么敢去呢……”
元宁愁得眉眼皱作一团,甘荣瞧上两眼,复苦口婆心地叹口气:“你至于怕成这样吗?不就是爬龙床没爬成?”
元宁愣上一下,手中瓷勺不稳,险些按翻粥碗。
细雨淅淅沥沥,一时间院内尽是风过花木的簌簌之声,元宁忽然觉得这院子安静得很。
沾染雨汽的凉风拂过,他又觉得面上烫得很,一路直烫至耳根。
甘荣满不在意:“你还说什么砍头的罪过,哪里就那般严重了。”
又递来个安抚的眼神:“我去瞧柏安,柏安告诉我的。那天晚上你让陛下屏退人,柏安看你神色慌张,就守在窗下没走。只他一个听见了,没有旁人晓得,你放心。”
元宁满心满肺的翻江倒海,好似都被这轻飘飘的语气压住了。
他仍有些愣神,于人前又抑制不住地涌出许多羞赧,张一张口,却说不出来话。
“看来是真的了。”甘荣却像是放下心,抚一抚心口,“我就知道柏安没有坏心思,咱们一道当差这许多年了,他做什么忽然挤兑你。”
元宁微微睁大眼睛:“……柏安不是想对付我?”
“他也是个糊涂的。他是想着……”
甘荣顿一下,又将话头咽回去,只去打趣元宁,“你只有那一点点的心思,还全搁在陛下身上了,平日只管耳聋眼瞎。柏安从前是谁的人呢?”
元宁不解:“已故昭德太子的近身内侍。”
昭德太子是君上的同胞兄长,君上继位之后,便将内宫总管的位置交给了从前随侍兄长的旧人。
甘荣再望他一眼,便撇过这话:“你是个不懂的。柏安也一门心思钻牛角尖,不提他。”
又将话头扯回来,甚为遗憾:“只说你——谁给你出的好主意,怎么就没成呢?是你临到头又怕了?”
那夜的情形,元宁于脑海中过一遍,便觉得浑身都滚烫起来。
他羞得很,甘荣这般语气,他连坐都坐不住了,站起身直往房内走。
甘荣一把捞住他:“你能躲得我,还能躲得陛下?”
元宁一下子顿住。
锦球于甘荣怀中打个滚,伸出毛爪勾了勾元宁的袖口。
甘荣就扯住他不放,元宁手心都烫起来,一时声如蚊蚋:“我都…都…那样了还怕什么,是陛下赶我走……”
甘荣登时一脸了然:“我就知道。”
元宁终于将此事说出口,又见甘荣不知为何,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一时倒也觉得没那么难为情了。
他是个没有大主意的,甘荣与他要好,又久在宫闱,兴许能与他做个参谋。
元宁踟蹰一二,就坐回去,小声愁道:“你如今也晓得原委了。那我…我该怎么办呢?”
甘荣直截了当:“一回生二回熟呗。我去给你找些秘戏册子,改天算个黄道吉日,你得做身鲜亮……”
元宁听得满头包,忙忙打断:“……陛下都拒绝过我了。”
甘荣是恨铁不成钢:“哪里有人往地上一跪,就直挺挺地要陛下宠幸的?再好的兴致也没了。咱们陛下那么个讲究人,风月之事,不得做足了氛围么?”
那夜的情状历历在目,元宁教他说得又不自在起来。
他低头揪着衣袖上的丝线,便听甘荣仔细问道:“你很厌恶陛下吗?”
元宁怔一怔,忙忙摇摇头。
他自小就跟着陛下,是在陛下身边长大的,就连幽居宫外的五年,都没有一刻分开过。
朝夕相处,四目相对,何谈厌恶?
元宁不讨厌陛下。
大长公主来与他说此事时,他也只犹豫了三五天,就答应了。
“这不就结了?”甘荣好言好语地劝他,“咱们陛下最是念旧情,趁后宫还没人,你先把侍君的位置占一个,日后也是有依靠了。国朝宦官不言政,做内侍做到御前,也算到头了,侍君是个好出路。”
元宁瞪大眼睛瞧他。
甘荣也瞪起眼睛,劝告之言振聋发聩:“你不会不想做侍君吧?侍君单论年俸就有八百两呢,合算下来,每个月可有六十六两六百六十六钱!”
元宁顿时一个头有两个大。
甘荣灌下一口茶去,就反过头问他:“好,那不听我的,你说怎么办?陛下显然还记得这事,该怎么抹过去?”
元宁哀叹一声。
这可真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元宁昨夜睡得糊涂,已然睡成一脑袋浆糊,此时更添混乱,思来想去,也不甚清楚,只得先顺着他的话退了一步:“万一陛下推拒,是因为陛下讨厌我呢?我再去试探,真没命了怎么办?”
甘荣心说怎么可能。
陛下拒绝元宁的原因可能有无数个,唯独不可能是这个。
他在御前服侍的时候,也是长了眼睛的,一日日瞧得清清楚楚。
甘荣把红透的樱桃指给他看:“陛下厌恶你,那这是什么?”
元宁没话了。
甘荣又安抚他:“你也说万一了。那陛下若是恼了,你尽管把主意推到我头上。陛下暂且找不到第二个懂药理医术的近身内侍,不会把我如何。放心去试。”
话说出口,果见元宁连声拒绝。
甘荣暗自叹一声,端出早已想好的说辞:“我也不白帮你。等你做成侍君,就把我要到你宫里去做掌事内官吧。”
元宁听得愣一下,忍不住道:“后宫的掌事可比不上御前的油水。”
“御前是里里外外皆体面,可是陛下的性子……”甘荣愁眉苦脸地比划一下,语气十分诚恳,“就你知道的吧,俗话说,钱难赚……”
元宁:……
“这个差事也不知道整天是谁想当,我只等着去你宫中安安稳稳地养老。若你哪天不得宠了,我还能看顾着你,与你在这宫中做个伴。”
甘荣望着斜斜密密的雨丝,语中有一瞬的怅然,却又忙忙坐直了,连“呸”三声,“不吉利不吉利,还没成呢,怎么就想着失宠了。来来来,我还是和你说道说道怎么得宠,干就完事了,不用怕……”
午后皇城之上又积起层层阴云,暴雨如注,连上阳殿的阶前都积起薄薄的雨水,倒映出内官们端端正正的袍角。
元宁捧着樱桃走入上阳殿时,瞧见陛下正倚在窗下闲闲地翻书,对面端坐着须发花白的夏阁老,正引经据典地骂人。
夏阁老是两朝阁臣,亦是陛下的启蒙老师。
老学究发火时吹胡子瞪眼睛的,还将当朝陛下当作三岁小儿教训。
裴珩左耳进右耳出,时不时地应上一声,却也微微有些不耐烦。
珠帘外恰于此时响起熟悉的脚步声,裴珩噙住一丝笑意,抬头认认真真地接了夏阁老一句话,眼角余光划过珠帘外。
元宁顿一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过得一会儿再进来时,手中碟子就添上一捧红中带绿的荔枝。
元宁默默行至裴珩身侧,再听得夏阁老骂完一番,才见裴珩转过头,故作意外:“呦,今日好新鲜的果子。”
元宁躬身道:“岭南今夏快马急运的荔枝,这是最后一份了,御膳房今晨刚取出来。”
裴珩眉眼含笑:“夫子终日操劳国事,可要好好尝尝这果子,不然便要等至明年了。”
说着示意元宁:“这些都给夫子。”
夏阁老秉性端严,见元宁走近,先起身谢恩,见陛下拦住,才坐回去。一边看着元宁于近前给他剥荔枝,一边又蹙眉:“虽河运畅通,鲜荔枝终究是劳民伤财之物,陛下每季尝尝便罢了,万不可贪食。”
元宁仔细剥出一颗晶莹剔透的果子,挂绿最是清甜多汁,他指尖都沾染上香甜的气味。
裴珩仔细应一声。
夏阁老见他恭顺,捋一捋胡子,语气也缓和些:“如今西北与东南战事皆平,河堤亦整修完毕,江南官场去岁修整罢,第一批商队也出海了,物阜民丰,国库正是充盈。陛下也不必过于俭省。”
裴珩笑道:“夫子常日提点,我都记得,万不敢荒淫纵乐。”
夏阁老噎一下,终究是端起脸色:“修整宫室的银子总归还是有的。坤宁宫年久失修,瞧着很是不成样子。陛下来年便二十有五,中宫不立,何谈国本,国本……”
裴珩轻轻放下茶盏。
夏阁老一通教训便未说罢,一道汁水忽而飞来,直溅到他面颊与前襟上。
他素喜洁净端方,见状登时落下脸来,元宁果汁沾了满手,也顾不得擦,先取出巾帕,诚惶诚恐地凑上前:“奴婢愚钝,未曾想这果子如此多汁……”
夏阁老忙忙地起身躲开他,一时面色黑沉。
元宁偷觑裴珩一眼,规规矩矩地跪下。
裴珩压住笑意,正要开口,便听夏阁老冷哼一声:“陛下不耐烦见我,直说就是。”
扫元宁一眼,压一压,又没忍住,怒道:“你们两个都多大了,还来我跟前玩这种把戏!”
“夫子这是哪里话?夫子前来教诲,我……”
裴珩一句话没说罢,夏阁老袍袖一甩,已径直抬脚走了。
暖阁内一时静悄悄的,裴珩终究是笑出声来,只点点元宁:“怎么不拿葡萄来,深紫浅红的,才不好擦。”
那人家夏夫子终究是好意嘛。
元宁自小做惯了这等事,只消裴珩递个眼神,他便能心领神会,此时也跟着笑笑,未答这话。
被这番一闹,他心下倒是松快许多,不再如来时一般,束手束脚的。
他理一理心绪,再浣过手,见裴珩吩咐人把荔枝送去给夏阁老府上,只留出六个来,一边剥一边笑叹:“幸而你来了,夫子都唠叨快两个时辰了。”
裴珩坐于小榻上,眉眼都舒展开,先自行吃下一颗,赞一声“好甜”,又唤元宁,随手喂给他一颗。
元宁小心叼住果子,甜而不腻的汁水顿时盈满舌尖。
果真好甜。
元宁瞧着裴珩慵懒随和的笑意,方才被甘荣嘱咐的话又绕上心头。
此时暖阁悄寂,四下无人,唯有檐头铁马于雨中清脆作响。
元宁呼吸都放缓了,不由抿一抿唇。
裴珩一眼瞥见,只当他爱吃,又剥出一颗,笑道:“挂绿不够甜,我想着你不喜欢,早知道给你送去了。”
他再抬手喂元宁,元宁抿抿唇,给自己鼓了百八十回劲,大着胆子一口咬住,而后用牙齿咬一下他的指尖,又轻轻舔了舔。
裴珩怔一下,抬起眼来。
元宁心头慌如擂鼓,自觉面颊至耳根一下子红透了,几乎不敢抬头。
他紧张得指尖发颤,忍不住攥住袖口,默念着甘荣的教导,再于小榻前跪出个矫揉造作的姿态,掐着嗓子唤道:“陛下……”
话刚出口,便察觉嗓子被果汁糊住了。
甘荣说要多情,要小意,要惹人垂怜,这掐出的声音可不对呐!
元宁整个人皆烧透了,他已然不能再羞赧,一急之下,索性破罐子破摔地狠狠干咳一声,重新掐出个婉转可人的嗓音,盈盈抬头:“陛下,求您喂我……”
陛下:不是正喂着吗?这果子有毒?
……
……
许久之后,陛下把元宁按在榻上:你那次掐的声音好听,再掐一个我听听?
元宁:……(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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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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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樱桃&荔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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