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小子，还敢嫌弃大父这儿茶不好喝！
王太傅掐住小孙女的脸蛋扯了扯，“明天开始每日都来大父这儿，大父给保儿泡茶。”
“不要不要！”
少年惨叫一声，身子滚动挣扎着就要往外跑。
这点反抗当然被很快镇压下去了，王太傅把小孙女横放在膝上，“喝一盏茶给一个糖酥。”
糖酥？
大父老说糖不能多吃，一个月才给十块糖酥，实在小气！保儿在心里算着，这样一月就平白多了二十多块糖酥，茶嘛，似乎也不是很难喝。看那明见秋就很得滋味，大父也喝得惯，说不定只是自己还没习惯而已。
她托腮沉吟了一刻钟，点了点头。
小孙女认真思考选糖酥还是选苦茶的样子天真可爱，王太傅看着看着就笑了一下。
保儿看见大父平白无故笑出声，以为是在嘲笑自己朝令夕改，撅起嘴哼了一声，“明见秋都喝得惯，保儿跟大父是祖孙，肯定更喝得惯！”
王太傅叹了口气，说道：“不要这么随意，该唤她议郎大人。”
少年皱皱鼻子，“孙儿以后又不进朝堂，叫她什么有何关系？”
老人笑她，“不出仕？那保儿想怎么立功业呢？”他提前堵住小孙女的话，“陪在大父身边可不算本事。”
少年不高兴了，“孙儿就不立功业，谁规定的人生下来就非要做出什么来？难道那没本事求到功名的人都不活了么？我就乐意一辈子在山上陪着大父。”
她恶狠狠地挥挥拳头，“谁敢在孙儿嚼舌根，孙儿就打烂他的脸！”
“你呀。”
这孙儿最是像他，总让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王太傅一下下轻拍着孙女的脊背，苍老的手抚在青绿新衣之上，像是凋零寒冬最后的轻雪飘到了初春新生的嫩芽上。
他换了个话题，“保儿要满十四了，生辰想怎么过？”
少年眼睛一下子亮了，轻巧地从大父膝上跳下来，掰着手指头一个个地数。
“去年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过的，烤全羊弄得满身都是油气，不好不好。孙儿今年想在林子里头过，把小鹿、小虎和阿兄阿姊们都叫过来，大家一起唱唱歌跳跳舞。正好孙儿刚学了柘枝舞，可以跟阿曜姊姊一起跳。”少年摸着下巴，考虑了再考虑，最后还是苦着脸忍痛割爱，“算啦，林子里太容易起火，时刻防备着大家肯定玩不尽兴，干脆就不生火烤肉了。孙儿和阿兄阿姊们提前备好吃食，到时候直接摆在地上就是了。”
王太傅刚开始还听得连连点头，结果越听越不对劲，“怎的？难道今年不要大父陪你？”
小孙女嘿嘿笑得心虚，“孙儿这次想跟朋友们一起过嘛，以前都是大父和孙儿一起过的，这次换换嘛。”
“好好好。”王太傅挥挥衣袖，别过脸去，“去吧去吧，刚刚还说一辈子在山上陪着大父呢。这才几岁啊，脑袋里就成天想着往外跑了。”
保儿知道这是答允的意思，眉开眼笑地凑上去抱着大父手臂撒娇。
幼孙承欢膝下，王太傅心头闪过的一丝阴霾极快地被欢喜覆盖。
——周室衰弱，天下四分，礼崩乐坏，时日岂能久乎？
他抬头向外看去，翠竹还是四季一律地长青着。
天光正盛，纵目远眺，已经能看到发芽抽绿的草木。
身边的小侍卫叽叽喳喳，“少主少主，中州果然和咱们武卫不一样，这么早就见绿啦。要是在武卫，这个时候我们还在打雪仗呢。”
明见秋高坐在马背上，一手松松抓着马缰，一手垂在身侧，手中的马鞭也被冷落。
她兴致不高，语气恹恹，“是吗？”
青尚骑着另一匹马跟在她身后，眼睛弯成了月牙，浑身洋溢着快乐，“是呀是呀，才一月嘛。虽然雪下得少了，但是地上积着的雪都没化，天气反而更冷了，我和家里的姊妹都穿得圆滚滚地去捏雪团。”
她伸出手在身前画了个大圆，表示真的穿得很厚很圆，“院子里有规矩，不准我们乱跑，我们就抓紧干活，活干完了就跑到街上去打雪仗。那时候街上也很热闹，有卖糖葫芦的、卖炸饼的、买糖画的，阿母手上有钱了就给我们一人买一个糖画。我七岁那年运气最好，连着三次转到了凤凰！”
“穿得很厚么？”明见秋问得奇怪。马儿不分方向地乱跑，她的注意力似乎也是信马由缰。
青尚半点没觉出异常，反正在她心里，自家主人跟天神一样，说什么做什么都有道理。
“是呀，冷风很厉害。我们又到处疯跑，每次都出一身汗，要是穿得不够厚，被风一吹得了风寒要出人命的。”
“这样啊。”
明见秋垂下眼睛掩饰住这一刻突然上涌的情绪，她早就不会在冬日觉得寒冷了，她没难受。
只是，只是那个春草般的女孩——名字也跟草木脱不了关系，叫林小芽——对自己说过的话自顾自地就爬出来了，爬得很快，好像是她一直压着不去想的报应一样！
明见秋突然气恼起来，手里的马鞭在空中甩出个脆响。
——她又没让它冒到脑子里！
马儿受惊，前蹄一下子腾空，刚落地就飞快向前跑去！
身后传来青尚惊慌失措的叫声，还有催快马匹的打鞭声。
风灌满了明见秋的双耳，可脑子里的声音半点不受影响，无比自然地继续说下去。
“……济安最讨厌冬天了。”
她在心里反驳，“胡扯，那个人最喜欢冬天了。因为冬天可以跟明见珂打雪仗、逛庙会，还可以在她师父的纵容下光明正大喝几杯椒花雨。平时偷喝酒要被罚抄书，她最烦抄书了——虽然有时候会帮自己抄。”
“我家那地方的冬天冷得很，她没厚衣服穿，每次都冻得难受。济安躲起来不让我知道，但我其实都看见了。”
——傻小子，她骗你呢。她以前只穿件单衣就敢冒着大雪出门，一玩就是一整天，回来的时候快活得很，走路都在哼小调。
“她对我特别好，替我打跑了不怀好意的亲戚，还教我读书练剑。要不是济安，我肯定没机会站在这里跟您说话的。”
明见秋心烦意乱，手里的籍册被抓得全是褶皱。
——是，她都准你直接喊她名字了，当然会对你很好了。但那又怎么样呢？她当年对我更好，这次见面还不是绝情得很？为了她，自己去求明沨，求陛下，可她回过一次头吗？
最后是少女强压住的啜泣声，“她去哪了啊？”
于是她心底没来由地涌上一股怨恨。
——蠢货，你还真以为她会为了你和你阿娘那点小恩小惠就心软，就不离开。那人心肠硬得很，决定好的事，谁都动摇不了她。
一柄利刀旋转着刺进明见秋的胸膛，在心尖上剜血，血一滴一滴流下来，恶臭的腥味堵住了她的喉咙。她无法言语，心脏的酸涩就逼迫着她把那颗鲜血淋漓的心挖出来让对方看看，看看……
明见秋慢慢咬紧牙关。
看什么呢？
有什么好看的呢？
她最后还是为这个女孩儿选了个稳妥的去处，跟私情无关，只是还之前那十年冬天每日神秘送来的炭钱。
耳边喧嚣的风声终于慢慢静止，明见秋勒住马缰。
这是跑到林子里来了，树脉连密，遮天蔽日，难怪青尚没跟上来。她低头教训性地拍了一下马脖子，也难为它左拐右拐腾跃俯身硬是跑进来了。
她本就不是很想出门，是青尚软磨硬泡才拉着她出府打猎的——估计是青尚看出了她这几日情绪不好，想让自己散散心。
这会儿又想起了不该想的人，情绪更差了。
左边草丛无风晃动，引起明见秋的警觉。她抓住缰绳跳下马，长弓背身，手持长剑一步步拨开野草，前方已经有两个囫囵的轮廓了，是……
是一大一小两只狐狸，明见秋眯起眼，小心估测着野兽警戒的距离。
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吧。
还好今天穿的是骑射服，没因为心烦就穿件长袍宽袖出门，省了绑袖子撕袍脚的功夫。明见秋缓步前进，身子尽量避过地上的草木，以免发出杂声，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停下来。
弓弦被拉开，箭头对准那只大狐狸。
没了那么多野草的遮挡，明见秋看得更清楚了。
大狐狸两只前爪都立起来了，在空中对着小狐狸张牙舞爪，小狐狸垂着脑袋，四只脚挤挨得很紧，有种很委屈的感觉。
地上躺着一只麻雀，残的。
耳边传来大狐狸愤怒的吼叫声，小狐狸委屈的嘤嘤声，还有残麻雀半死不活的啾啾声。猎物都瘫在眼前散发诱狐的气味了，大狐狸也不抢食，小狐狸居然还不动手。
明见秋心里突然冒出个啼笑皆非的想法，这两狐狸不会是亲子吧？
大狐狸在训练小狐狸捕猎？
小狐狸性子懦弱，日后离开母亲，估计难以在丛林里生存下来。
明见秋这么想着，手里箭头就偏移了方向。
嗖——
冷箭直朝小狐狸的腹部射去，刚才还在怒骂小狐狸的大狐狸发出尖锐的叫声，一下子把自己孩子扑到身下！
箭支贯穿了大狐狸的身子。
明见秋放下硬弓，前面地上一滩血红得发黑。
无风无云，她却突然冷汗直冒。
——野兽尚舐犊情深，太傅与陛下二十多年来的师生，同气连枝，情分难道还比不上畜生？太傅给她这般违礼的功法，自己应该立刻进宫给陛下说明情况才对！怎能在家郁郁寡欢，失了先机！
如今已过三日，只怕不好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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