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方好在勤政殿用过午膳,又被独孤明强摁着睡了个午觉,近申时才得以脱身。
他琢磨着,这个时辰出发到鸿胪寺都该下值了,干脆脚步一转,往少府监走。
“恭喜小公子高升!”王世文笑眯眯献上热茶。
秦方好怀里抱着官帽,岔开两腿松松垮垮坐在书案前,抬手接过茶盏放在案上。
“鸿胪寺卿曲良翰,听说过吗?”他如今跟王世文混熟了,打听消息懒得再拐弯抹角。
“略有耳闻。”王世文在宾位坐下,“听说此人才华横溢,精通多国语言。”
“就这些?”秦方好不太满意。
王世文歉然笑道:“小人职居宫阑,在此之内,小公子随手指一人,他祖上十八代埋哪小人都能打听来。”
“宫阑之外就心余力绌了,不过……”他三角眼警惕瞟一眼门外。
这是王世文要开始蛐蛐的标志性眼神,秦方好很上道地接话:“我知道,我不说是你说的。”
王世文会心一笑,连人带椅往前挪了挪,趴在书案上,压低声道:“小人听说啊,那鸿胪寺可不好待,这几年陆陆续续去了好些人,都是没干多久便自请调职,说什么也不愿待在鸿胪寺了。”
秦方好挑眉:“为何?”
“鸿胪寺现有一卿四少卿,听说几人都沾亲带故,小人猜想,应该是排挤外人吧。”王世文一脸等着看热闹的表情,“仅是小人猜想,真正原因还需小公子去那走一遭说予小人听。”
这郭家也够团结的,落到哪都能发展成家庭作坊。
秦方好冷哼一声。
他就说独孤明怎么突然大发善心给他升官呢,合着把他扔贼窝了。
转念一想也不对,独孤明没人性,父亲总不能坑他。
失业这些日子他屡创劣迹,这师生俩是想把他丢到鸿胪寺去改造?
无妨,他有甘棠这名猛将,谁改造谁还不一定。
“我让曲良翰亲自来告诉你。”秦方好站起身,戴好官帽,认真对王世文道,“还有,以后叫我‘秦大人’。”
“小……秦大人不要冲动啊!”
王世文看他匪气腾腾往外冒,吓得肝胆打颤,这祖宗来他这一趟出去便喊打喊杀,秦相不得扒他一层皮。
“想什么呢,咱们是斯文人。”秦方好拍拍王世文肩膀,“以德服人嘛,我懂。”
回府路过大街时,秦方好跟甘棠商量着,去兵器铺给她买条鞭子防身,鞭子名字都想好了,叫以德。
甘棠说不用,手上的马鞭抽马抽人都好使。
翌日,鸿胪寺。
秦方好刚下马车,曲良翰领着众人簇簇拥拥迎上来,见礼寒暄,各问劳苦,盛情不尽,一派祥和。
曲良翰给这位皇帝塞进来的关系户在东楼单独置备了一间书房,里面珠帘翠帏、桌椅床榻、香炉壁画样样齐全。
其他五人在北楼挤一间书房里办公。
按曲良翰的话说:“小公子身份尊贵,各方面自然是要格外优待的。”
“诶~”秦方好摆摆手,“这里没有什么小公子,都是同僚,浑俗同光,称我秦大人即可。”
众人顿时肃然起敬,纷纷夸赞秦大人志洁行芳高山景行,是鸿胪寺的未来之光。
小年轻一经夸赞便干劲冲天,秦方好急不可耐要曲良翰给他安排公务,开始他的名臣之路。
曲良翰微笑领他去西楼,秦方好抬头看了眼头顶黑漆金字牌匾——藏史楼。
好名字。
楼里藏的是九州万国的国史,这些大大小小的史,排列成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书架。
曲良翰给秦方好的任务是,览尽此楼所有史册。
秦方好笑了笑。
这一栋楼的书,他至少要再投两胎才能看完。
他要是那热爱学习的苗子,就在家攻书考状元了,还来你这看这个史那个史?
秦方好慢悠悠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书册翻开,眯着眼睛像高度近视般,磕磕巴巴念上面的内容:“留安国……津里十五年……后面写的什么,怎么看不清?”
曲良翰桀然一笑,对答如流,滔滔不绝背了四页。
秦方好合上书塞回架上,由下到上重新打量这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拍手称赞:“曲大人果然才华盖世,在下佩服。”
他抬手朝门口做了个请的姿势:“曲大人可以去忙公务了。”
曲良翰满意点头:“了解各国国情,接洽外国使节才能应对自如,秦大人慢慢阅览。”
说罢便领着四位少卿转身要走,甘棠扬手挥一鞭子拦住去路。
和谐融洽气氛至此戛然而止。
“我说曲大人能走,可没让其他人走。”
众人不解望向秦方好,只见他抬手,指尖在书架丝纷栉比的书册上划过,像抽签一般抽出一本书,眼睛扫一圈四位少卿。
“各位是我的前辈,想必已经熟读万国史。”他食指叩了叩书本,“我问你们答,若是答不上来,我这名近卫脾气可不太好……”
曲良翰对他的暴戾行径早有耳闻,赶忙好声说和:“秦大人有话好说,不愿看书还有其他公务供你大显身手。”
现在悔悟太晚了。
秦方好哂笑摇头,“曲大人这是什么话,都是为大祁办事,怎么能挑肥拣瘦,今天这史书我非看不可。”
他从角落拖了把挂灯椅在几人不远处坐下,架着二郎腿翻开书。
“平通国瑞和三十三年发生了什么。”他抬手,食指指着最右边的少卿,“你来回答。”
被点名的少卿愣了下,绞尽脑汁回忆:“瑞和三十三年……三十三年……金阳王驾崩?”
曲良翰闻言,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
秦方好合上书,遗憾道:“金阳王的年号是元康,还有,瑞和只有三十一年。”
话音刚落,皮鞭划空气声、惨叫声接踵而来。
曲良翰几人见秦方好来真的,当下怒了:“你怎可鞭打朝廷重臣!”
“简直目无王法!”
“我们要进宫告御状!”
秦方好抬手制止甘棠的残暴行径,责怪道:“就是!怎么可以打人呢!要以德服人!”
藏史楼的两扇镂空雕花木门“砰”地一声合上。
曲良翰几人抱作一团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满眼惊恐看着那抹瘦瘦小小的身影挥舞马鞭一步一步靠近。
此刻藏史楼宛如人间炼狱,凄厉惨叫声穿透重檐歇山顶,直冲云霄。
正当午时,秦方好正式上任不到两个时辰。
勤政殿里飘荡着曲良翰几人悲愤填膺的控诉
昨日这个时候,独孤明和秦方好在此共用午膳。
现下他们一个端坐高台,面容凝重;一个跪坐在勤政殿中央,玩手指,
独孤明看着秦方好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头疼不已。
流云进来禀报:“陛下,秦相说……”
独孤明揉着眉心:“说什么?”
“秦相说,”流云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模仿秦思道说话,“老臣教子无方,无颜面对圣上,逆子顽劣,任凭圣上发落。”
秦方好闻言,心下松快些,父亲不来更好,少挨顿骂。
独孤明静默良久,沉着脸对秦方好道:“几位大人是朝廷重臣,还是你的前辈,怎可如此莽撞,快给几位赔个不是。”
秦方好乜斜眼瞅曲良翰等人,发髻散乱,衣衫破烂,浑身血迹斑斑。
有一个不知道怎么接的甘棠的鞭子,油光圆润的脸上两道鞭痕正好在鼻头交叉,像个禁止停车标志。
秦方好“噗嗤”笑出声。
“陛下您见着了吧,他毫无悔过之意!”
“我等绝不和解!”
“请陛下重罚此暴徒以示国法森威!”
“陛下,微臣是在鞭策几位大人学习邦交之道。”秦方好还挺理直气壮,“鞭策鞭策,既挥鞭策动之意。”
“曲大人自己也说了,知彼国情,方能做好接洽外宾事宜。”
孤独明发现秦方好这人吧,平时肚子里没二两墨,闯完祸诡辩的时候却头头是道。
“不得强词夺理。”他叹口气,昧着良心道,“你性子最是温厚。”
曲良翰等人惊地大张着嘴。
秦方好倒是挺受用,只要是褒奖之辞,他都爱听。
“定是受你身边那恶奴怂恿才会做出如此暴行。”独孤明微眯着眼睛,语气中满是威胁,“最该惩治的应该是她,秦大人,你觉得呢?”
秦方好一愣,忽然就福至心灵大彻大悟顽石点头,膝盖转个方向面对曲良翰几人,揖手恭恭敬敬拜了个礼。
“几位大人,都是我的错,我年少气盛,一时冲动,让几位大人受惊了。我深刻感受到自己的罪行并诚心请求你们的原谅,我……”
他熟稔背着检讨书,抬眼见到那张禁停标志脸,又噗嗤笑了。
这样毫无诚意的道歉,禁停标志脸第一个不接受:“惺惺作态,虚与委蛇,不可饶恕!”
其余几人也跟着附和。
独孤明不擅长扮演和事佬,剑眉微蹙,话语渐显不耐:“秦方好既已赔罪,各位也适可而止吧,毕竟同朝共事,抬头不见低头见,心怀仇恨如何能安心处理公务。”
意思是继续让这暴徒在鸿胪寺作孽?
曲良翰几人正欲开口,独孤明抬手制止,唤了宫人进来:“带几位大人去太医院疗伤。”
圣意已决,多说无益,曲良翰几人互换眼色,怫然退去。
秦方好自是不愿留下来挨训,“陛下,微臣也告退!”
“站住。”
这语气太熟悉。
秦方好抬眸觑独孤明,在他身上仿佛看到父亲手拿戒尺的身影。
刚直起的膝盖一软,又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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